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稟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干宮人謀弒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引起驚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鹹福官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草亂榛搖曳相撞,發出幽谷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濛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對地下的卜義一嘆,說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能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著,憋得脖項上的筋漲得老高,磕著頭說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有被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裡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麼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孃……“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麼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恕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夢得那麼早!”卜義叩頭說道,彷彿不知該怎樣辭氣達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麼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諡號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卜義話裡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當今皇后不賢?”
“嗯?!”
乾隆“咣”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面上五官都猙獰可怖,明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迴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一一王八恥現在就在鍾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服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麼排到頭號太監的?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麼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服侍”,連著又想到宮裡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只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汙衊皇后,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還有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剎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一一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迴避乾隆兇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兒個上午在御花園見著的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后娘娘宮裡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侍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卜義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下不住個兒死命地碰,“……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
乾隆“撲嗵”一聲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灑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只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裡!這裡頭有被人暗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