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愛新覺羅·弘曆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延呀……他突然想起高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面閃電似的一劃而過,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覺得渾身毛髮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佈置,在出巡途中千里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后,犯這樣的忤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窮追下去,再翻出別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麼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淫邪兇狠的皇后再“夫妻”下去麼?翻了臉又沒有證據,太后出來干預,朝臣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蕞爾猥瑣太監詆譭皇后,已經是罪無可赦。”乾降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地吐字,斟酌著言語說道,“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孃到——喀喇沁左旗皇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剎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裡是皇莊副都管,只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裡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低的聲音,語氣裡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只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硃筆輕輕一搖,統統教他灰飛煙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遊人,倘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來——奴才在……”
“方才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餘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只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盪,明滅不定地閃爍。他吁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沒呢一一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要紙牌,她們開牌①玩兒呢。”
①開牌,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正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歷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趴下磕頭:“奴才雖說是個醬屍,也曉得盡忠報國”醬屍?“乾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太監都叫‘醃屍’(閹寺)——可不得使醬去醃?”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囉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裡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宮人,悉數發辛者庫烷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扎!”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傳送,不得滯留!”
“扎!”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