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取代了清朝,軍閥混戰代替了封建專制統治,此時的王利發,已人到中年。為了避免生意被淘汰,他順應時代潮流的演化,不斷進行“改良”,賣茶的同時,兼開公寓,連牆上的“醉八仙”大畫,也已為時裝美人——外國香菸公司的廣告畫所代替,茶座的佈置也盡力追求所謂“文明”、“體面”,王利發振興生意、發財致富的雄心依然故在。然而他不過空有此願而已,他的“改良”不僅未見成效,而且生意日漸衰敗,借用跑堂的李三的話說,就是“改良!改良!越改越涼,冰涼!”如果說前清時,王利發憑著“父親遺留下來的辦法,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尚可應付各等各色有勢力的人物的擠壓的話,那麼,在天天打仗的軍閥混戰時期,他的祖傳的處世哲學也顯得大不靈驗了。你看,他剛剛為了免交八十斤大餅遞給巡警一把鈔票,幾個大兵又來敲他的竹槓了,好容易把巡警和大兵支應走,特務宋恩子、吳祥子又逼迫他按月孝敬“那點意思”,他的油水幾乎被榨乾了。他開公寓,但又給房客開不了飯,只好讓大家吃鹹菜。他的被動與尷尬,已經到了十分難堪的地步。作家透過這些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深刻地揭示出,在帝國主義侵略和軍閥混戰所造成的兵荒馬亂的年代裡,在中國社會日趨殖民地化的客觀條件下,象王利發這樣的小商人,他們的處境只能越來越壞,他們沒有能力應付各種反動勢力的敲詐勒索,也無法擺脫日漸破產的悲劇命運。正是這種歷史的、社會的原因,促使王利發的思想性格有了新的發展。我們看到,儘管他依然是謹小慎微的,依然竭力以左右逢源的辦法處理各種事變,甚至把“莫談國事”的紙條寫得更大了,但是,他對黑暗現實的不滿情緒,顯然已經日益強烈。甚至他自己也不時談起“國事”了。第二幕裡,就有這樣兩處細節:一是唐鐵嘴進茶館之後,王利發說:“你混得不錯呀!穿上綢子啦!”唐說:“比從前好了一點!我感謝這個年月!”王利發說:“這個年月還值得感謝!聽著有點不搭調!”;二是報童對王利發說:“掌櫃的,長辛店大戰的新聞,來一張瞧瞧?”王利發反問:“有不打仗的新聞沒有?”老舍寫這兩個細節,自然包含著對舊時代的辛辣的諷刺,然而就王利發的性格講,顯然也是合乎邏輯的發展。從一味請安、作揖,到對黑暗現實進行諷刺、奚落,王利發的性格中,的確注入了一些新的內容。王利發的牢騷,有獨特的表達方式,是“繞著脖子罵人的”,十分含蓄。唯其含蓄,才和王利發飽經風霜的生活經歷十分合拍,同時也顯示出獨有的鋒芒,能啟發讀者和觀眾體驗蘊藏在人物內心深處的感情波瀾。
我們在第三幕裡再次和王利發相見時,他已進入古稀之年,裕泰茶館也已經破爛不堪。然而為了全家能夠活下去,他又準備試用新的“改良”——添女招待。可憐的王掌櫃,他似乎至今還不明白,他的生意的破敗,並不在於經營方式的陳舊。可是,沉重的打擊終究教訓了他。不僅女招待沒有添成,連他的全部產業,也被沈處長等一幫國民黨官僚、地痞流氓給霸佔了去。王利發徹底破產了,徹底絕望了。他已經認清,國民黨統治下的舊北京,已如人間地獄,他一家在這裡沒有任何生存之地了,他果斷地讓兒子、兒媳、孫女投奔解放區,他自己則決定以自殺來控訴和反抗這個暗無天日的舊時代。自縊之前,他有幸見到老房東秦仲義,好友常四爺,三個老人撒起紙錢,“祭奠自己”。這個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王利發才能清醒地對自己的一生經歷進行深刻的總結。請看他這時的兩段獨白:
我呢,作了一輩子順民,見誰都請安、鞠躬、作揖。我只盼著呀,孩子們有出息,凍不著,餓不著,沒災沒病!可是,日本人在這兒,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兒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該緩一口氣了吧?誰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改良,我老沒忘了改良,總不肯落在人家後頭。賣茶不行啊,開公寓。公寓沒啦,添評書!評書也不叫座兒呀,好,不怕丟人,想添女招待!人總得活著吧?我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活下去!是呀,該賄賂的,我就遞包袱。我可沒作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就不叫我活著呢?我得罪了誰?誰?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這裡,既有自我哀嘆與譴責,又有對舊的社會制度的控訴與抗議。扮演王利發的著名演員於是之曾經對人物此時的心情,進行過細緻而精闢的分析,他認為,王利發此時此刻,“有一個隱藏著的感情,用我們的話說,這是他一輩子思想最解放的時刻”,“這時候,他感到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