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於是之:《演王利發小記》,《〈茶館〉的舞臺藝術》。)。老舍寫的這兩段獨白,確實真實地體現了此時此刻人物的複雜感情:慘痛,但並不壓抑;“悲”與“憤”是緊密地交織為一體的。這完全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內在邏輯。
從巧於混世到為無情的世道逼上絕路,王利發的悲劇一生,是舊社會廣大小商人、廣大市民生活命運的真實寫照。老舍透過這一藝術形象的塑造,真實地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社會制度的吃人本質,反映了舊時代的殘酷、黑暗、不合理。作家在塑造這一形象時,既準確地把握了人物的性格,又融合著時代的變遷,細膩地描繪了人物性格的合乎邏輯的發展,使這一形象在概括生活的深度與廣度上,達到了較高的水平,顯示了不同凡響的藝術力量。毫無疑問,王利發的形象,應當列入我國現代作家所創造的一系列最成功的藝術典型的行列之中,它的藝術價值,將是不朽的。
爐火純青的語言藝術
老舍是當代語言藝術的大師,他的小說和話劇,都有自己的獨特的語言風格。《茶館》是老舍後期創作的代表性作品,其語言藝術,更達到了爐火純青、無以倫比的美妙境界。
其一,是性格化。如同《龍鬚溝》一樣,《茶館》中的對話,都是“人物自己應該說的語言”,這就使人物之間的性格區別非常鮮明。我們先看戲開始時,松二爺、常四爺和二德子的一段對話:
松二爺 好象又有事兒?
常四爺 反正打不起來!要真打的話,早到城外頭去啦;到茶館來幹嗎?
二德子 (湊過去)你這是對誰甩閒話呢?
常四爺 (不肯示弱)你問我哪?花錢喝茶,難道還叫誰管著嗎?
松二爺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說這位爺,你是營裡當差的吧?來,坐下喝一碗,我們也都是外場人。
二德子 你管我當差不當差呢!
常四爺 要抖威風,跟洋人幹去,洋人厲害!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尊家吃著官餉,可沒見您去衝鋒打仗!
二德子 甭說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
這是一場小小的衝突,每個人不過講了兩三句話,但是三個人的語言,彼此有極為鮮明的差異。松二爺的話平穩,周詳;常四爺的話硬梆,有一股倔勁兒;二德子的話難聽,又臭又硬,帶有無賴氣。他們講的話,都是各自應該說的語言,因而鮮明地顯示著三個人的不同性格:松二爺軟弱,膽小怕事;常四爺剛強,正直不屈;二德子霸道,蠻橫不講理。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茶館》中的每一句臺詞,都不是隻表達思想的、靜止而又刻板的唸白。而是來源於動作,顯示著動作的,可以說,劇作家把刻劃人物性格的兩個基本手段一一對話與動作,巧妙地統一在一起了。我們這裡說的動作,不單是指人物的外部動作,也包括人物的內心動作。言為心聲,語言是人的內在感情的一種外在表現形態。從這一角度說,對話所顯示的動作性,主要還是人物的內心動作。我們來看第一幕裡的一個片斷。農民康六為生活所迫,要把女兒賣掉,他正和人販子劉麻子展開一場揪心的“談判”。劉麻子先開口:“說說吧,十兩銀子行不行?你說乾脆的!我忙,沒工夫專伺候你!”劉麻子單刀直入,一開始就把價碼提出來了,因為在他看來,和這個破產農民打交道,用不著繞彎子。他逼迫康六快成交,而且用“沒工夫伺候你”相威脅,是因為他深知康六的處境與弱點。康六說:“劉爺!十五歲的大姑娘,就值十兩銀子嗎?”康六的話,比較平靜,他似乎只願多得到一些銀子,並無他念。其實,可以想見,作為一個老實農民,他忍心賣女,必是經過了激烈的內心痛苦,生活逼得他走投無路了,他也只好以表面上的淡然壓制住內心的痛苦。劉麻子接著說:“賣到窯子去,也許多拿一兩八錢的,可是你又不肯!”此言可見劉麻子的狠毒。他的狠毒不只表現在用這樣刺人傷痛的話反駁老實的康六,還在於他非常自信於自己所講的“理”,因而可以想象出,他的神情是很得意的。康六的回答是:“那是我的親女兒!我能夠……”劉麻子的話,確實刺痛了康六的心,他不象開始那樣平靜了,他似乎想哭訴自己的遭遇,但是又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作家讓他欲言又止,實是以靜顯動,更可顯示康六內心深處的感情波濤。心狠手辣的劉麻子進一步追逼:“有女兒,你可養活不起,這怪誰呢?”康六經不起劉麻子的再三戳刺了,他說:“那不是因為鄉下種地的都沒法子混了嗎?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頓粥,我要還想賣女兒,我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