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的說話一開始很隔,那是從嘉和過分的客氣中感覺出來的。畢竟還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還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間的較量是怎麼回事,不過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罷了。
嘉和一看到羅力就熱情地站了起來:“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裡這點事情也來麻煩你。她一直等你,夜裡到貧兒院去了。其實也沒有什麼。這種時候,哪一家不出一點事情。你喝點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須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長長的個子,在店堂裡面來來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隻手舉著,數點著茶罐,另一隻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餘幾個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著,彷彿因為一時不知所措,又不願對方知曉,要找一點動作來彌補掩飾一樣。
羅力不理解這樣的男人,他記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這位大哥是幾乎對他不願意打照面的,點了點頭,他就走開了。羅力還知道,杭家幾乎所有的人,對他都沒有太大的熱情。寄草曾經流著眼淚對他說過:“我本來應該是恨你的,可是我現在卻那麼愛你。這樣多麼痛苦,我沒臉見嘉草姐姐,我母親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嗎?你是他們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來抗日的,我是軍人,真可笑,我和誰的人都沒關係。現在你還愛我嗎?”羅力跺著腳,佯裝著生氣說,他是一個急性子,肚子裡藏不下一個疙瘩。
寄草生氣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說:“羅力你幹什麼,你想氣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氣死我了。”
然後他們就在一起親吻,熱情的姑娘,沒完沒了,直到空襲警報再次響起。
然而羅力知道,這兩兄妹的熱情是不一樣的。也許,此刻嘉和的熱情,恰恰是一種拒絕。羅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這裡的人們,能夠把拒絕也做得像接受一樣好看。
因此羅力說:“大哥你別找了,我喝什麼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沒喝茶的習慣。“
然後他看到大哥回過頭來,昏黃的電壓不穩的燈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樣子,說:“到這裡,怎麼能不喝茶呢?”
羅力立刻明白,不能這樣和他們杭州人說話,大哥是要留他坐一會兒呢。他趕緊就換了一個話題,問:“家裡少了什麼?小偷人呢?損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盞放在羅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說:“我把小偷給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棄守了,這你比我清楚。許多要犯都要轉移,聽說還有開釋的。連小車橋的陸軍監獄都要解散呢,這些個不大不小的偷盜案,就不算是個什麼的了,關在那裡,到頭來也未必有時間審。還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時間逃出杭州城。否則,鎖在監獄裡,莫非等著日本人來殺。“
羅力便想,大哥是個明白人,又問:“那——損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會兒,才說:“主要偷的還是父親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進院子。別樣東西,沒有就沒有了。只是父親最看重的那張《琴泉圖》也被盜走,倒是讓人肉痛的。“
“很貴重嗎?”羅力想到這個地方的許多人家,但凡識得幾個字,都喜歡收藏字畫的,倒有點像農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積糧食一樣的呢。
“貴重二字倒是不敢當。這幅圖原本是明人項聖漠所作,也不過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上面畫了幾隻水缸,一架橫琴。只是那一首題詩我父親在世時十分地喜歡——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揮揮手,“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想字畫。”
說到這裡,嘉和也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便又喝茶。
羅力從沒買過茶,也從來沒進過寄草家的這個大茶莊。第一次來,又是夜裡,竟覺得茶莊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櫃子裡那些各種樣子的茶罐,有錫的,也有洋鐵的,還有,地上的那些個花磚,看了也讓人新鮮。還有這張大桌子,羅力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木頭的,但大理石桌面他還認得出來。他打量著周圍,一抬頭,卻看到嘉和正打量著他。羅力不知就裡,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死了。”嘉和看著羅力,當年林生也是坐在這張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憂的父親林生,他正在另一個世界,在幽冥處,注視著下一輪另一個登場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裡,潮溼的溫厚的地下,能否接受這個北方來的國軍軍官。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