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橋樑史上恐也未有這樣的事情——橋還沒建好,已經在考慮如何把它給炸掉了。9月26日,當大橋的下層鐵路已鋪成,清晨四時,第一輛火車緩緩駛過大橋時,有誰知道,大橋靠南岸的第二個橋墩裡,已經準備好了一個放炸藥的長方形空洞。
眼看著,這架由中國人第一次自己設計建造的大橋,要由中國人自己來炸燬了。
這一件要緊的戰事全部落實完畢,已過午夜,羅力開著軍車,沿著西湖邊歸來。一時沒什麼大急事了,羅力就不再開飛車,他慢慢地從湖邊的老柳間穿過,腦子裡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夠聞到濃郁的深紅色的恐懼的氣息,它不僅從空中撲來,瀰漫了整個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經在內部生成,鬱結在了這個城市的地底。此刻,就從這湖面上強大而又緩緩地升起來,不動聲色,勢不可擋,在夜幕中無聲地冷笑,逼近那些夢中還在溫柔富貴鄉中的這個城市的南宋的遺民們。
羅力,從大中國的遙遠遙遠的東北而來,如果沒有戰爭,他恐怕永遠也不會被包圍在這樣一種操著“鳥語“的人們的生活之中。他們的男人身穿長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臉上浮現著不可捉摸的節制。羅力常常不能明白,這些南蠻子的內心深處到底在思想著什麼。而且,他總是看到他們喝茶,喝茶,他們互相表示著友愛,就說:“怎麼樣,我們到西湖邊喝茶去。”這使羅力悶氣,在他們遙遠的東北,男人見了,就大吼一聲:“走,喝酒!”即便是在軍隊,這裡的軍人們也是很少像他們東北人一樣成群結隊地在一起豪飲的。那些年輕的軍官們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虜,立刻便從精神上進入了那些穿長衫的面部表情不動聲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們的陣營。
羅力從來也進入不了這個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難逃杭州女子情愛的羅網之時,他也還是進入不了這個城市。比如說,他就實在是不能明白,為什麼杭州人這樣不願意離開西湖,他們似乎把西湖當成了他們的命,或者,是拿命來抵押給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淪陷之後,杭州人曾經有過一陣子集體逃難,這種大規模的集體活動,人稱杭兒風。誰知這一段時間日軍進犯的訊息稍一滯緩,杭州人的杭兒風又回來了。連日來,羅力發現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們回到了城中。他們放下挽在手裡的包裹兒,連一口水也不喝:趕快,趕快,趕快去看看久違的西湖。走到湖邊,放眼望不夠溫山暖水,在殘花敗柳叢中抿一口龍井茶,一聲長嘆方才出口——哎,回家了,總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窪子水,哪有咱們東北大平原一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這裡啊,雪到了這裡也都軟了骨頭,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沒了形狀,成了扯也扯不斷的雨絲了。
還有風,湖上吹來,一陣一陣的,小小的風,透著人氣。那叫什麼風啊,羅力深感遺憾地聳了聳鼻子——那叫什麼風啊,那簡直就是女人的手啊。這麼棒的東北小夥子,被這樣的風吹著,也不免就緩緩地停了車,頭一暈,便靠在了駕駛盤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會兒,他突然地就被驚醒了。寧靜的暗夜裡,他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鳥啼,婉轉的,柔腸百結的,少婦夜半閨怨的,因為在無聲的時刻,這顫微微的聲音格外清晰。況且那聲音也是充滿著警覺的呢,它似乎感覺到有人在聽它的夜半歌聲了,它便嗽聲不語,人鳥便各個地一番心思。
然後,鳥兒似乎對這柳浪中的聞寫的人兒釋然了,它便一聲長歌,一氣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啊,那可真是撼心驚魂,催人淚下的了。東北小夥子羅力一下子地就撲在了方向盤上,萬乾的思鄉之情瞬間把胸腔塞滿,羅力有了一種心碎了的感覺,那是西湖給他的。然而,此刻他對西湖並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兒,我的南方女人然後,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剛才他忘記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從清河坊忘憂茶莊雕花大銅門外洩出的燈光,吸引住了羅力的視線。聽寄草說,前方戰事吃緊以來,不少茶莊都已關門不做生意了,忘憂茶莊也只是在苟延殘喘罷了,怎麼這會兒都半夜了,還亮著光呢。他就上前貼住了臉一窺,見一男子側身坐著,一個穿長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羅力見過他幾面,只知道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對他——羅力能夠感覺出來。
不過此刻想來是沒有人了,這個男人的臉上便有了一層悲慼的神色。羅力看到他一動不動,偶爾,受驚似地抬起了頭,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羅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就輕輕地敲響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