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的緣故,文順很快地消瘦了下去。他本來身體就不甚結實,只是憑著習武的底子,才看上去稍微有些稜角。但是病了一段日子,就不能每天碰劍了,有時候練小半個時辰,回頭就得躺一整天才緩得過來,慢慢地就連一炷香的時候都撐不住了。文順十分擔憂,另一方面又替自己嘆息,沒想到才這個年紀,卻已然不中用,像個廢人了。
有一陣他精神稍微好了些,可以經常下床走動,便常常到他以前住的院子裡去。他多半是坐在院門口,離別人遠遠的,不說話,光是看著,聽別人說最近米和菜又貴了,一吊銅錢過去能買一車的土豆,現在只能買半車。他們只有那一輛板車,以前拉過死人,後來去採買衣食的時候還是用它。偶爾也有人多告幾天假,跑到西京去,回來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他們吃完了飯,往往在臺階上圍成一圈坐著,哪怕天氣是那麼冷。大家都想知道,他們過著死灰槁木一般的人生,那外面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有一天小倪子從西京回來,說皇上要去近郊的天禪寺進香。大家都覺得奇怪。永承登基這四年多,從沒有過燒香拜佛的舉動,更不要說特地跑到哪個寺裡去。後來才打聽明白,是因為惠妃的產期臨近了,怕第一胎生得不穩,才熱心地求神拜佛起來。惠妃雖然不太信這個,此番也頗當成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挺著肚子也要去拜的。日子就定在正月初八。
算起來這時候文順已經被趕出宮一年了。他實在是不甘心就這麼靜悄悄地等死。最近他的病突然沉重起來,總是睡著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但其實也並不算是真的睡,只是昏昏沉沉地闔著眼睛不願意見光罷了。在昏迷中他總想起過去的事,心裡總是有那麼個聲音,像是勸說似的令他相信,儘管永承只把他看作個可有可無的玩物,但他對永承是一直死心塌地地想念著的,這是一種毫無來由、也根本沒有道理的、霸道的執著。等到清醒過來,想見永承的願望就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強烈。
除夕夜他也是躺在床上過的。一向沒人肯上他這兒,黎大奶奶卻忽然來看他,還提了幾樣酒菜。文順打算爬起來給她道個萬福,被她按住了。文順笑道:“您這一遭兒來的緣由我可猜著了。咱們都是平常不招人待見的,所以這種時候才愛往一起湊呢。”黎大奶奶愣住了,待著臉瞧了他幾眼,才跟著笑起來:“了不得,這話比刀片還利害。原是我不識趣,非要往不待見
我的地方湊。”文順連忙跟她賠罪,把幾碟滷牛肉、花生之類的東西在桌上擺開了。他們面對面坐著,先是沒人說話,只各自悶頭喝酒,過了半天,文順伸著筷子去搛一粒花生,黎大奶奶正巧也用兩隻手指去拈,兩人都停在半空裡,一齊笑了,才慢慢地聊起來。黎大奶奶問到他家裡的事,文順一句也答不出,只含含糊糊地推說不記得了,見他臉上神情尷尬,便不再追問,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文順和她並沒什麼往來,有時她難得出來走動,也不過是點個頭而已,現在忽地交淺言深,雖說有些倉促,心裡到底是暖和的。酒壺不多時就見了底,黎大奶奶面頰上飛起兩片紅暈,看人時一雙眼睛也眯得有兩分嫵媚。文順靜默著低下頭,忽然想如果當年沒有進宮,而是在外頭找個活計撐下去,到今天也差不多能熬出頭,過上這樣的日子了,雖不見得發達,也能攢下幾吊閒錢,說不定也會有個女人願意在半夜裡陪著他。說不定……這都是說不定的事,誰知道呢。
他決定回西京一次。因為初八就快到了,所以沒時間讓他猶豫。文順算著日子,故意提早了兩天走,雖說不會有人想到這一層,他還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是因為要去看鑾駕才回京的。
他走的還是前年來的官道,沿途討飯的越來越多,當中混著不少正當壯年的漢子,一個個面有菜色,身上的布襖灰撲撲的,袖口露出髒汙的棉花來。離都城還有十幾里路的時候忽然都不見了,沿途在趕工裝飾帷帳,又有一些官兵稀稀散散地在附近巡視。看見那明黃色的綢布,他的心口忍不住倏地抽搐了一下。在路上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樣的顏色一躍而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離永承越來越近了。
進城已經過了晚飯時候,文順在城東一家客棧住下。路上多耽擱了一日,這天已經是初七了,他本來打算早點歇下,怕連續幾天的折騰引得病更重起來,但躺了半天絲毫睏意也沒有。這屋子牆壁很薄,隔壁那間住的是對剛上京的夫妻,半夜裡嘁嘁呿呿不停地說私房話,偶然有一句半句順著風飄過來,撩起人的好奇來,仔細聽時,聲音卻又低下去了。文順嘆了口氣,重新起來點了蠟燭,把一整幅棉被都裹在身上,又將窗戶推開了條縫,踢了個椅子過來,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