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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蒙卑地來開門。翠芝問道:“許先生回來了沒有?”李媽道:回來了,已經睡了。噯,你可聞見,好像有煤氣味道。

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炫…書…網…提…供…下…載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他忽然說:“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她略頓了一頓,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它直在那兒叫。”

那狗被他們關在亭子間裡,不住地嗚嗚叫著,那聲音很是悲愴。世鈞到亭子間裡去把皮帶解下來,牽著狗下樓。這是他們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臨睡前一定要把這狗牽到院子裡去讓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鈞彎到廚房裡去看了一看,看見煤氣灶上的開關全關得好好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走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裡,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覺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裡去打網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裡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簡直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他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

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顯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裡人。現在卻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是很羅曼諦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了。他仍舊把狗拴在亭子間裡。看見亭子間裡亂堆著的那些書,都是從他的書房裡搬出來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從地下揀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撣掉,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裡,今天要不是因為騰出書房來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隨手拿著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裡夾著一張信箋,雙摺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燬了,因為留在那裡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

他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寫著:

世鈞:

現在是夜裡,家裡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那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一天到晚就惦記著這些,自己也覺得討厭。

真是討厭的事——隨便看見什麼,或者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裡時候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非常安慰,因為——你走開太久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像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那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她難道還在那裡等著我嗎?”

他坐在那箱子蓋上,略一轉側,忽然覺得一隻腳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