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把腳放了下去,扭動的腳趾頭不見了。
“他們是黃色的嗎?”
“你問的是什麼?面板還是性格①?”
①黃色(yellow),在英文中也有性格怯懦的含義。——譯者注
“他們的面板——是黃色的嗎?他們有兔子那樣的大牙齒嗎?”
“比黃色要暗。”福爾摩斯一手按著羅傑被太陽曬黑的肩膀,“和這個顏色很像,懂了吧?”
“那他們的牙齒呢?”
他笑著說:“我不能確定。但如果我真見過像兔子門牙那麼大的牙齒,我想我一定會記得的,所以,我猜,他們的牙齒應該和你我的差不多。”
“哦。”羅傑嘟囔了一句,有一會兒沒有再說話。
福爾摩斯猜,是那兩隻蜜蜂點燃了男孩的好奇心:那兩個被密封在瓶子裡的小生物和英國的蜜蜂有相似也有不同之處,它們暗示了一個平行世界的存在,在那個世界裡,一切都是類似的,但又不完全一樣。
沒過多久,他們爬回陡峭的小路,羅傑的問題又開始了。現在,男孩想知道的是日本的城市中是否還保留著被盟軍轟炸後的痕跡。“有些地方還有。”福爾摩斯回答。他想,羅傑對飛機、空襲和戰爭傷亡的興趣,也許跟他父親的英年早逝有關,他也許是想從殘酷的戰爭細節中找到某些答案吧。
“你看到扔那炸彈的地方了嗎?”
他們停下來休息,在標誌著小路一半路程的長椅上坐著。福爾摩斯把長長的雙腿伸向懸崖的邊緣,遠眺英倫海峽,想著兩個字:
炸彈。那可不是什麼燃燒彈,也不是地雷彈,而是原子彈啊。
“他們叫它閃光爆炸彈,”他告訴羅傑,“是的,我看到其中一枚扔下去的地方了。”
“那裡的人看上去都是病怏怏的嗎?”
福爾摩斯繼續盯著大海,看著灰色的海水在夕陽的映照下變得通紅。他說:“那倒沒有,絕大多數人看上去並不像有病的樣子。不過,有一部分人確實是病怏怏的——我實在很難形容,羅傑。”
“哦。”男孩帶著一絲困惑的表情看著他,不再說什麼。
福爾摩斯發現自己突然想起了蜂群生命週期中可能出現的最不幸的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突然失去了蜂后,而又沒有可以利用的資源培育新的蜂后時,該怎麼辦。而瀰漫在普通日本人中的那種深層次的傷痛、那未曾表達出來的絕望,就像一尊隱隱約約的棺木,懸掛在絕大多數日本民眾的頭上,他又該如何解釋?日本是個隱忍而沉默的民族,外人很難察覺他們的絕望,但它始終存在——它迴盪在東京和神戶的大街小巷,顯露在年輕人嚴肅的臉龐上,折射在飢腸轆轆的母親和孩子們空洞的眼神中,也反映在前一年日本流行的一句話裡:“神風沒有吹起。”
在神戶的第二天晚上,福爾摩斯和東道主坐在一間擁擠的小酒館裡,享用著美味的清酒。一個喝醉了的客人穿著破破爛爛的過時軍裝,搖搖晃晃地從一桌走到另一桌。當店主把他請出門時,他一邊走,一邊高聲用日語喊著:“神風沒有吹起!神風沒有吹起!神風沒有吹起——”梅琦先生將這句話的意思翻譯給了福爾摩斯聽。
而就在這個醉漢發酒瘋之前,他們恰好正在討論投降後的日本現狀。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梅琦先生突然把話題從旅行的日程安排跳開,問到了福爾摩斯有沒有察覺到,佔領日本的盟軍所謂自由民主的言論和他們持續打壓日本詩人、作家、藝術家的行為根本是自相矛盾的:“這麼多人都在忍飢挨餓,可我們卻不能公開批評佔領軍,您難道不覺得這簡直是莫名其妙嗎?我們不能作為一個國家的整體,哀悼我們所失去的一切,甚至不能為死去的親友寫一段公開的悼詞,不然就會被人認為是在鼓吹軍國主義精神。”
“老實說,”福爾摩斯把酒杯端到嘴邊,承認道,“我對這些實在知之甚少,對不起。”
“不,不要說對不起,是我不該提這些。”梅琦先生已經通紅的臉變得更紅了,顯出疲態和醉意。“話說回來,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應該是廣島吧。”
“對了,您很想看看廣島——”
“神風沒有吹起!”幾張酒桌開外的醉漢突然大喊起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但梅琦卻不動聲色。“神風沒有吹起——”
梅琦沒有受到任何驚擾,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再給健水郎倒了一杯,健水郎每次都把清酒一飲而盡。醉漢大吵大鬧後,很快被請出酒館,福爾摩斯發現自己偷偷打量起了梅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