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這些年來,老作家在文壇上比較沉默,孫犁沒有沉默;這些年來,文壇上很難聽到不同的聲音(如果有,那也是很微小的),孫犁常常發出不同的聲音。1986年,他居然開起玩笑,用“姜化”的筆名,在《羊城晚報》發表了幾篇雜文,對風派和全盤西化的觀點,進行了尖銳、潑辣的揭露和抨擊。後來有人去看他,順便問問是誰寫的(其實,這位來訪者從那犀利的筆法上,已有幾分猜到是他寫的),得到的回答,果然是他寫的。問他何以這樣署名,他說:“我一是不想得罪人,二是來點幽默,和他們開個不大不小玩笑:他們思想新,我的思想守舊,姜化者,僵化也……”
據這位來訪者介紹說:有一次,某女作家到孫犁家裡做客,討論到當前創作問題,孫犁說自己寫文章往往左顧右盼,謹小慎微。女作家脫口說道:“你老說自己膽小,寫起來比誰都膽大。“孫犁聽後大笑起來。
應該說,他謹慎還是謹慎的。1983年秋,有一天出版社的編輯來他家拿《遠道集》的書稿,對他說:“今年這一本,比去年那一本(按:指《尺澤集》)還要厚一些。又沒有附錄舊作,證明精力是不衰的。”
他慨嘆地說:
“不然哪,不然。我確實有一些不大好的感覺了。寫作起來,提筆忘字,總是守著一本小字典。寫到疲倦時,則兩眼昏花,激動時則手搖心顫。今年的文字,過錯也多。有的是因為感情用事,有的是因為考慮不周,得罪了不少人。還有,過去文章,都是看兩遍,現在則必須看三遍,還是出現差錯……”
他向來的習慣是,一篇文章寫出後,總是左看右看,不止一遍地進行修改。這是基於他的這一認識:“文藝雖是小道,一旦出版發行,就也是接受天視、民視,天聽民聽的物件,應該嚴肅地從事這一工作,絕不能掉以輕心,或取快一時,以遊戲的態度出之。”①可是,文壇上的事情是這件難以預測,就是這樣小心,有時還是鬧出笑話。
一家出版社要印他的小說選集,他讓編輯代選。選好後,編輯讓他寫序,他請對方摘用他和吳泰昌的一次談話②,做為代序。清樣寄來了,值他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以為摘錄舊作,問題不大,就請別人代看了一下。書印出後,才發現出了毛病:原文是他和吳泰昌的談話,編輯摘錄時,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吳泰昌說的話,都變成了他的話,而且進行了某種潤色和加工,“什麼在我的創作道路上,一開始就燃燒著人道主義的火炬呀。什麼形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流派呀。什麼中長篇小說,普遍受到好評呀。別人的客氣話,一變而成了自我吹噓。這不能怪編輯,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樣仔細看一遍,這種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嚴肅與荒誕——修改文章的事情
對於自己的作品,孫犁是很愛惜的。1946年7月4日,他給康濯的信①裡說:“說實在的,溺愛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這邊發表了幾個雜感,因為他們胡亂給我動了幾個字,非常不舒服……”
這樣的不舒服,建國後他遇到的更多了。
1980年,江蘇省銅山縣一位中學教師發現徐州師院函授室編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選》裡的《荷花澱》,與高中課本里的出入甚大,寫信問他:究竟哪個版本可靠?“高中課本上的《荷花澱》,寫得細膩生動,是你本人修改的,還是課本編者修改的?”顯然,這位教師把前者看成了他的原作。
於是,他把前者找來一看,不覺嚇了一跳。選本所載《荷花澱》,第二段全被刪去,這一段是: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澱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裡院裡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6月裡,澱水漲滿,有無數的船隻,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緻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
“好席子,白洋淀席!”
下面是婦女們在水生家的對話,也全被刪去:“聽說他們還在這裡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水生的女人說: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
“哪裡就碰得那麼巧,我們快去快回來。”
“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麼看頭啊!”
此外,還有十餘處字、句、段被刪,一共不到五千字的小說,幾乎刪去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