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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藝術癟三就一定去畫畫?他說:我是弄音樂的。

真的?!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誤會,馬上說:唉,不是寫那種奶油音樂的!他停頓一會兒又說:你看上去是聽門德爾松的那種人。或者威爾第。

我說他過高估計我的品位了。他間我喜歡什麼音樂。我說眼下我最喜歡沒音樂,喜歡耳朵裡清靜。我問他到底搞哪一類音樂,他指的奶油音樂範疇怎樣劃。他卻打聽起我的行當來。

沒等我回答,他說:你要是真是學文學的,你可慘了,連在地鐵站里拉拉琴,掙個小錢的機會都沒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鐵里拉琴掙小錢?

過去幹過,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鬆了口氣。他又說:貪圖那點兒小錢,把琴都拉壞了,變成油條。

他看著燈光之外的黑暗,又說:學文學?拿他們的語言,學他們的文學,除了你嫁個闊佬。嫁了闊佬別說學文學,學哲學都行。

我說: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你的男朋友是闊佬嗎?就是你在車上給他寫信的那個?他眼裡有損我的意思。

他不是我男朋友。

里昂摟住我的姿勢變得很僵。

我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麼樣?可以供你學哲學嗎?

學哲學和文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這兩樣是不用學的。尤其用不著嫁個闊佬去學。

他不是闊佬。

跟我比人人都是闊佬。他笑笑,既溫情又自豪。那是他對音樂的溫情,是由於自己能對音樂如此鍾愛而產生的自豪。

我看著他精細的側面輪廓:他欠缺營養的面色,他有上頓沒下頓的細長身板,心想,他還認為我慘呢。

在站外空曠的停車場上,他要我和他來回走動,免得凍死。他告訴我千萬別寄希望於他的朋友,他們至少要給他一小時的罪受,才會姍姍出現。這一小時不錯,足夠我們混熟。他可以告訴我有關他的家庭,他的音樂,或許還有他的女朋友。他說他父親是天津人,童年去印度尼西亞,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遷移美國。談這些,他似乎拿不出勁頭,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話題轉向他的女朋友。我的興致不夠單純,不是那種純粹的無聊。我似乎感到一絲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麼。

他卻說:你一會兒就見到她了。

你們怎麼分手了呢?我裝得自然活潑,無心無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臺階下臺;你不想說沒關係。

我和他悶著走了一個來回。我受不住這沉悶,同一個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誰也不理誰,氣氛很古怪。

我說:喂,要不要聽聽我的身世?

他說:要聽。他這麼老實巴交,我出聲地笑起來。

你能猜到我過去幹過什麼嗎?

他站下來,轉身正面看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然後說: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說:你剛上車的時候,我想,這女人穿得這麼規矩,肯定是個護士,要不就是個會計。

我說:你肯定會想,她這麼土。

他笑起來,他確實在心裡用的是“土”這字眼兒。

你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想,還好,氣質還好,穿著方面,我可以勸勸她……

我說:噢,像你們這樣,穿得髒兮兮的,就藝術了?

我當時還想,這女人走路背挺那麼直,像大兵操演。

還有什麼像大兵?

我從來沒接觸過大兵。他說著,手又搭回我肩上。風從西北方向來,他的脊樑找著風口。他和我離得近極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說:這樣你還冷嗎?我搖搖頭,看見他的馬尾辮梢給風吹得很亂。我大體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齡:他與我該是同齡。

我說:我當過大兵。

他看我一眼,沒把它當真。他剛才說我像大兵的時候其實是把那個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當了四年大兵。

是嗎?一定是奶油兵。他還是不拿它當真。同不少美國人一樣,他認為實在當不了別的才去當兵。他笑著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當軍官了。

有意思。他說: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槍打得特准,也打過卡賓槍。上過前線,搬過屍體,喝過鋼盔裡煮的雞湯。除了殺人放火,我什麼都幹過。�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