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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吳仁民說,他馬上又換了語調:〃不要提他們。我們還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連一個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夥計,再燙一斤酒來。〃

〃夠了,改天再來吃吧。我們兩個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臉上已經發紅了,〃高志元勸阻道。

〃這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四斤黃酒。喝黃酒簡直等於喝茶。你的臉完全不紅,你起碼還可以再喝四斤。〃吳仁民大聲說。

〃你說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為什麼他沒有寫信給我?他回來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學識經驗都有,又忠實,又熱心。他的前途充滿希望。想不到我後天就可以見到他。真是一個好訊息。〃

〃又忠實,又熱心,〃吳仁民反覆地念道,他的臉上又露出一陣慘笑,笑裡仍然含著妒忌和孤寂。忽然他舉起酒杯說:〃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顧吃酒,我們好好談談吧。我本來打算在一個錫礦公司裡做點事情,我的一個同學要我去。到了那裡,我自己也下礦裡去看過。在那裡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們連呼吸空氣的自由也沒有。我那個同學一定要我留在那裡,他給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過礦工的生活以後我就決定不幹了。……你也許看過《黑奴魂》這個影片,自然你讀過不少關於俄國農奴的書,然而你依舊猜想不到那些砂動的生活情形。他們的慘苦比從前美洲的黑奴,比從前俄國的農奴還要厲害若干倍。是的,在那裡做工的人叫做砂動。他們完全是奴隸,是賣給資本家的。他們裡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裡去做工的,有的卻是外縣的老實農民,他們受了招工人的騙,賣身的錢也給招工的人拿去了。他們到了廠裡,別人告訴他們說:招工的人已經把你的身價拿去了,你應該給我做幾年的工。如果他們不願意,就有保廠的武裝巡警來對付他們。那些巡警都是資本家出錢養來壓制砂動的。砂動初進廠都要帶上腳鐐,為的是怕他們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壺來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吳仁民。吳仁民在那裡挾菜,臉通紅,眼睛好像在發火。

〃每天工作的時間很長。每個砂動穿著麻衣,揹著麻袋,手裡拿著鏟子,慢慢兒爬進洞口去,挖著錫塊就放在袋裡。一到休息的時候爬出洞來,丟了鏟子就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臉色發青,呼吸閉塞,簡直像個死人。我走過他們的身邊,他們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裡的時候,一天夜裡聽見槍響,後來問起才知道一個砂動逃走被巡警一槍打死了……我不能夠再留在那裡了。我便對我那個同學說:我不能夠在這裡幹事。你們的錢都是血染出來的,我不能夠用一個。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惱地說,他張開闊嘴,露出他那上下兩排的黃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噴出一陣酒氣。他舉起酒杯,正要拿到嘴邊喝,忽然又放了下來。他掉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和〃哎喲〃相像,好像別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吳仁民驚訝地放下筷子望著他。他卻坦然地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把鼻涕揩了,又掉過臉去喝酒。

〃不要再講你的事了,〃吳仁民突然拍著桌子說。〃盡是苦惱,盡是憂愁。我不要聽它們。還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們找個地方去玩。〃

〃好,那麼叫夥計拿飯來,〃高志元同意說,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兩個人吃完飯付了錢出來。天已經黑了。馬路上電燈很亮。到處是人聲和車聲,到處是陌生的面孔。他們的發熱的頭被晚風一吹,竟然昏眩起來。高志元覺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館去休息,便拉著吳仁民的衣袖說:〃仁民,不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很累,想回旅館去睡覺。〃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時候還早。〃吳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說。〃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個地方玩,不然這顆心就沒有安放處。我一定要找個地方安放我這一顆炭一樣燒著的心。〃

〃我勸你還是回家去睡覺吧。你今天吃了那麼多黃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覺了。〃

〃志元,那不行。〃吳仁民發狂似地說。〃我不能夠回家去睡。你想心裡熱得像炭火在燒,我怎麼能夠回到那墳墓似的家裡去睡覺。你以為我是一架冰冷的機器、像李劍虹那樣的嗎?〃

〃我一定要回去睡覺。我的頭髮昏,身子沒有一點氣力。這幾天在船上實在累了,我要去睡覺。〃高志元掙脫了吳仁民的手,打算走開。但是他又站住帶笑地勸吳仁民道:〃我勸你還是回去睡覺吧。今晚上很涼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