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睡覺,而且你吃醉了酒,在街上亂跑是沒有好處的。你不記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忍不住自己先笑起來。原來他曾經有過一段這樣的故事:那還是他前次住在這裡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已經很遲了,他喝醉酒一個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幾個拉客的娼妓吵起來,被巡捕看見了,抓了他去,說是要帶進巡捕房裡。那個巡捕押著他走。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只顧把巡捕望著,慢慢地從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冊,把巡捕衣領上的號碼抄下來。巡捕看見他這樣做,疑心他是一個有勢力的人物,連忙客氣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麼故事?礙…。就是你在馬路上跟野雞打架的故事嗎?……哈,哈。那有趣。〃他說到這裡看見高志元已經往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過去抓住他,起勁地說:〃不要走,你今晚上無論如何走不脫。〃
〃你真是沒有辦法。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一個人去不好嗎?……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說過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興再跟野雞打架,〃高志元帶笑地說,便不再說回旅館的話了。
兩個人走在一條路上。吳仁民的右手還抓住高志元的一隻膀子。他忽然鬆了手拍著高志元的肩頭說:〃好,我們到大世界去。到那裡去找野雞……〃〃到大世界去?不,我不去,那裡是培養低階趣味的地方,〃高志元堅決地反對說。〃看影戲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上不能夠去,我要回旅館睡覺。〃
〃好,你回去吧,我現在不留你了,〃吳仁民生氣地說。
〃你本來就是李劍虹一類的人,你是一個道學家。〃
〃我,我是個道學家?笑話。〃高志元搖頭說。〃我現在也不跟你爭辯。我知道你在用激將法。〃
〃你回來,不要走。〃吳仁民看見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大聲挽留他。高志元並不回頭,但是吳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請求你。我的心跳得這麼厲害,我決不能夠閉上眼睛睡覺。你不知道一個人懷著這麼熱的心,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裡,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來覆去,聽見外面的汽車喇叭,好像聽見地獄裡的音樂一樣,那是多麼難受。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的。我要的是活動,是熱,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靜。我不要冷靜……志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雞我也不怕。至少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也會給我一點熱,給我一點力量。我的血要燃燒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會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們的道德學說,不管你們的經濟理論,我要到那裡去,我要到那裡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帶著驚訝的眼光看吳仁民,過後又換了同情的眼光。吳仁民狂熱地在那裡說話,話從他的口裡吐出來就像噴泉從水管裡出來一樣,接連地,沒有一刻停止過。他顯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夠了解的,不僅瞭解,而且高志元也有著這樣的渴望——熱和力的渴望。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從那種地方可以得到一點點熱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罷,〃高志元看見旁邊有幾個行人在看他們,便打定了主意,對吳仁民這樣說:〃你現在和我一樣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說了些什麼話。〃
他挾著吳仁民的膀子迴轉身朝著去吳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吳仁民依舊在說他的狂熱的話,他的身子時時向兩邊歪,彷彿站不穩似的。高志元很費力地挾住他,又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一般。這時候他的理性已經不存在了。熱情佔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虜。
高志元慌慌張張地走著。在離開了三年以後他幾乎不認識這個城市的街道了。他一個不小心走錯了路,起初還不覺得,後來忽然發覺他們是在一條奇怪的街上了。街道這樣窄,這樣髒,兩邊的人家有著玻璃門。屋簷下站了兩排年輕的女人,穿著紅的,綠的,以及種種引人注目的顏色的衣服。她們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張笑臉上都塗了厚厚的脂粉。每張血紅的嘴裡都發出不自然的笑聲招呼他們。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們的臉上一掃,他馬上起了憎厭的感覺。他突然想起吳仁民剛才說的話:使人興奮的氣味,使人陶醉的擁抱……他看看吳仁民,他害怕吳仁民會有奇怪的舉動。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吳仁民急急地拉著他往前面走,並且接連地問他道:〃志元,這是什麼地方?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