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先民。他們在草澤荒灘上艱難邁步的時候,感受最深的也一定是狂風暴雨的深夜。因為,這是生存的懸崖,也是毀滅的斷壁,不能不全神貫注,怵目驚心。對於平日的尋常氣象、山水風景,他們也有可能淡淡地瞭上兩眼,卻還分不出太多的心情。
此刻我又順著這個思路想開去了。一下子跳過了夏商周春秋戰國秦兩漢,來到了史前。狂風暴雨刪去了歷史,讓我回到了只有自然力與人對峙的洪荒時代。很多畫面交疊閃現,我似乎在畫面裡,又似乎不在。有幾個人有點臉熟,仔細一看又不對……
——這時,我已經漸漸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聽到了鳥聲,我知道,風雨已經過去,窗外山光明媚。
我躺在床上盤算著,昨天已經沒吃的了,今天必須下山,買一點乾糧。
我經過多次試用,選中了山下小店賣的一種“壓縮餅乾”作為慣常乾糧。這種東西一片片很厚,吃的時候要同時喝很多水,非常耐飢,也非常便宜。其實這是一種戰備物資,貯存時間長了,本應銷燬,但這時“文革”尚在進行,民生凋敝,衣食匱乏,也就拿出來供應民間。民間對這種東西並無好感,因為口味乾枯,難於下嚥。然而,這對我這個幾天才下一次山的困頓書生而言,卻是一種不必烹煮又不餿不爛的果腹之食。
既然不餿不爛,為什麼不多買一點存著,何苦定期下山一次次購買呢?只要真正熬過苦日子的朋友就能理解其間的原因。口袋裡極少的一點錢,隨時要準備應付生病之類的突發事件,怎麼能一下子用完?因此,小錢多存一天,就多一天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的代價就是飢餓感。兩感抗衡,終於頂不住了,就下山。
每當我又一次出現在小店門前,瘦瘦的年老店主人連問也不問就會立即轉身去取貨。
他對我的表情十分冷淡,似乎一直在懷疑我是不是一個逃犯。按照當時的說法,叫做“逃避無產階級專政的階級敵人”。但他顯然沒有舉報,按照他的年齡,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歷史問題”。何況這是蔣介石的家鄉,遠遠近近的親族關係一排列,很少有哪家與那批已經去了臺灣的國民黨人員完全無關。既然每一家都有問題,彼此間的是非口舌、警惕防範,自然也就會少一點。
這,大概也是我的老師盛鍾健先生想方設法讓我潛藏到奉化半山的原因之一吧。
我說過,我在山上不小心碰上了蔣介石的一個隱秘藏書樓。原來叫“中正圖書館”,一九四九年之後當然廢棄了,卻沒有毀壞,摘下了牌子,關閉了門窗,由一位年邁的老大爺看守著。老大爺在與我進行過一次有關古籍版本的談話後,如遇知音,允許我可以任意閱讀藏書樓裡所有的書。我認真瀏覽了一遍,已經把閱讀重點放在《 四部備要 》、《 萬有文庫 》和《 東方雜誌 》上。
由於一夜的風雨,今天的山路上全是落葉斷枝。空氣特別清新,山泉格外充沛。我上山後放好買來的乾糧,又提著一個小小的鐵皮桶到溪邊打了一桶山泉水回來,便靜靜地坐著,等待老大爺上山,開啟藏書樓的大門。
二
後來回憶三十年前這一段潛跡半山的歲月,心裡覺得非常奇怪。
我上山,正好蔣介石剛剛在臺灣去世;我下山,是因為聽到了毛澤東在北京去世的訊息。中國二十世紀兩位強硬對手的生命較量終於走到了最後,一個時代即將結束。而恰恰在這個時刻,一種神秘的力量把我帶進了其中一位的家鄉藏書樓,長久關閉的老門為我悄然開啟,裡邊是一屋子的中國古代文化經典!
平心而論,對於中國古代文化經典,毛澤東比蔣介石熟悉得多。在報紙上看到照片,他接見外賓的書房裡堆滿了中國古籍,而且似乎只是中國古籍。他已經感受到生命終點的臨近,正急忙從兩千多年前的諸子百家中選取兩家,一褒一貶,作為精神文化遺囑。他的褒貶,我不同意,但是作為一個看上去什麼也不在乎的現代革命者,到最後還那麼在乎兩千多年前的精神價值系統,卻讓我吃驚。
蔣介石在這個問題上比較簡單,他只把儒家傳統當作需要守護的文化,又特別欽慕王陽明。看管藏書樓的老大爺告訴我,蔣介石曾囑咐他的兒子蔣經國要經常到這裡來讀書。蔣經國忙,匆匆來過兩次,沒時間鑽研。
軍事政治的恩怨是非姑且不予評說,但世界上確實找不到另外一個民族,一代代統治者都那麼在乎歷史淵源,那麼在乎血緣根脈,那麼在乎華夏文明。
與世界上其他古老帝國總是互相遠征、互毀文明的情形不同,歷代中國人內戰再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