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圍中,懂得了魯迅當年解剖“國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經知道,“國民性”也就是一個國家民眾的集體潛意識,是一種深層文化。
我被這種深層文化刺痛了,但是,當時社會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傳統文化。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這是一種劣質文化在批判一種過時的優質文化,還是兩者都是劣質文化?
不管哪一種答案,都讓我非常悲觀。既然中華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麼,做一箇中國人也就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覺得還是少沾文化的邊,一心只想終身從事體力勞動。我在農場時的勞動勁頭,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說起來還印象深刻。
三
後來,掌權的極“左”派上層因內訌而受挫,一場由政府中開明派領導人發起的文化搶救行動,把我也搶救了。我泥跡斑斑地被裹捲到了恢復教學、編寫教材、編撰詞典的繁忙中,並開始知道文化是什麼。再後來,當極“左”派又把這場文化搶救運動稱之為“右傾翻案風”要進行反擊的時候,我就潛藏到浙江的一座山上,開始了對中華經典的系統研讀。由此一發不可收,直到後來獨自去尋覓祖先留在書本之外的文化身影,再去探訪與祖先同齡的老者們的遠方故宅,走得很遠很遠。
終於,我觸控到了中華大家庭的很多秘密。
這當然不能由自己獨享,我決定把自己閱讀和旅行的感受寫成文章,告訴同胞,因為他們都為中華文化承擔過悲歡榮辱。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很難,因為世界上華人讀者的數量太大、支脈太多。為此我不得不暫時遠離早就形成的學術癖好,用最感性的“宏偉敘事”來與廣大讀者對話,建構一種雙向交流的大文學。
我的這個試驗,受到了海內外華人讀者的歡迎。
受歡迎的熱烈程度讓我驚訝,我詢問白先勇先生是怎麼回事。他說,你碰到了中華文化的基因,那是一種文化DNA,融化在每個中國人的血液中。大家讀你的書,也就是讀自己。
四
一路上寫的書已經不少。由於讀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盜版狂潮。
我的書在國內的盜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應邀去美國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演講,館方非常熱情地把他們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一本本推出來向聽眾展示。但是,我與妻子不得不苦笑著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推出來的大多也是盜版本,想必購自中國大陸。其中還有不少,是盜版者為我編的各種“文集”。
因此我覺得不應該再麻煩這些盜版者了,決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況,重訪文化遺蹟時所產生的新感覺需要補充,很多當時漏編、漏寫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已經不滿意的文章需要刪削。
為此,我花費不少時間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書的合約到期,然後不再續簽,讓全國各地正版書市場上我的專櫃“空架”了很久。在這個過程中,我對以前的文章進行大幅度的改寫,又增補了不少關及中華文化基本經絡的文章。
這樣就構成了一套面貌嶄新的“文化苦旅全書”。其中包括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有關中國的路程,第二部分有關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有關自己的路程。
眼下這本《 尋覓中華 》,系統地表述了我從災難時期開始一步步尋覓出來的中華文化史。任何一部真正的歷史,起點總是一堆又一堆的資料,終點則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感悟。這是一個人心中的中華文化史,我鍛鑄了它,它也鍛鑄了我。書裡邊的文章,除了一篇之外,都沒有在以前出版的書裡出現過。
從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這套書的文字和標題為準。
二○○八年初春
猜測黃帝
一
那天夜裡,風雨實在太大,大到驚心動魄。
是颱風嗎?好像時間還早了一點。但在半山小屋遇到那麼大的風雨,又是在夜間,心理感覺比什麼級別的颱風都要恐怖。
我知道這山上沒有人住。白天偶爾有一些山民上來,但說是山民,卻都住在山腳下。因此,在這狂風暴雨的渦旋中,我徹底孤單。蔓延無際的林木這時候全都變成了黑海怒濤,它們不再是自己,而是天地間所有暴力的體現者和響應者,都在盡著性子奔湧咆哮,翻卷肆虐。
沒有燈火的哆嗦,沒有野禽的呻吟,沒有緩釋的跡象,沒有黎明的印痕。一切都沒有了,甚至懷疑,朗朗麗日下的風輕雲淡,也許只是一個奢侈的夢影?
這個時候最容易想起的,是千萬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