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四下張望。
他看見了一個稀奇的景象——那個敲鐘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樹下,一隻手握著一把鋥亮的鐵榔頭(肯定是日貨),另一隻手在隨風飄,時而彎曲有形,時而垂直落下,像雜技一樣。是什麼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發現那竟然只是一隻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丟在戰場上了。與那些不幸丟掉性命的戰士相比,他無疑是個幸運者;與那些丟掉腿腳的人相比,他也是幸運者。
不,不,他不僅僅是丟掉了一隻手,當他轉過身來時,陳家鵠大驚失色:眼前的人沒有臉!他臉上戴著一個黑布套,只亮出兩隻黑眼珠子,隱隱在動。可想而知,戰火燒燬了他的面容,真實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還要嚇人。他還活著,但面相醜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這是幸還是更大的不幸?陳家鵠望著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同情。
對方注意到他的企圖,回頭又敲了一下彈殼:當——
陳家鵠知道,這一道鐘聲是專門敲給他聽的,在提醒他:別過來,快去上課!或者說,對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滿足他的好奇心。陳家鵠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沒有遲到,幾乎和教員同步入室。
教員姓王,女,穿著樸素,五十來歲,上課的樣子很是老到,對教學內容也是爛熟於心。但缺乏激情,慢聲慢氣,有點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礎課,從古老的《孫子兵法》下刀,遊刃有餘,“《孫子兵法》有道,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
文言不能太多,多則少矣。現在是白話年代,年輕人對文言一知半解,點到為止。王教員深悉時代特徵,及時改用白話講解:“這道的是何意?就是講,兩軍對壘,倘若要勝券在握,必須要摸清敵人之情況。破譯密碼也是如此,對敵人的建制、編制、裝備、駐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職務、名姓等等情況,我們必須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達破譯之彼岸。比如,像這次杜先生來這裡視察,來之前可能會發出密報,通知我們做好接待準備工作。假如敵人截獲了此份密電,但對首座的身份、職務、姓名等情況一無所知,那麼要破譯這份密電的難度顯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敵人對首座之情況很瞭解,身份、職務、名字都瞭如指掌,那麼破譯這份密電相對就易,因為在這份密電裡極可能出現杜先生之名字、職務等相關文字。這等於有了突破口。破譯密碼,難就難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們之專業才華才有了用力的支點,進而才可能撬動整棟密碼大廈。”
王教員講得頭頭是道,下面人聽得專心致志。只有坐在後排的陳家鵠,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幾度從教員臉上游離開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還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張面孔究竟有多麼醜陋、恐怖。當然還有種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亂想間,教員早已改弦更張,從空洞的理論轉到兩軍對壘的作戰地圖上。王教員身材矮小,張掛圖表不是件輕鬆事,但她為了讓同學們切實掌握知識,掛了一張又一張。這會兒,她又掛出另一張圖表,一邊掛一邊問下面:“我們再來講講日軍第十四師團的情況,請問這支部隊現在誰是指揮官?”
“土肥原賢二。”趙子剛答。
“對,就是他,土肥原賢二。”王教員解釋道,“此人是個‘中國通’,曾在關東軍裡當過多年特務頭子,此次出征……”說到這裡,教員發現陳家鵠呆若木雞,定睛一看,居然睡著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著了!
王教員叫醒他,問道:“你這是在打坐還是上課?”
陳家鵠道歉道:“對不起,我昨晚沒睡好,太困了。”
教員決定不輕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後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陳家鵠不知其意,欲言無語。教員晃晃一本厚厚的敵情資料彙編,有聲有色地說:“因為——據我所知,他們為了將它瞭然於胸,不是凌晨三點鐘睡覺,就是凌晨三點鐘起床。而且我認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來得遲,可能更要睡得遲哦,除非你是個異人,像劉皇叔(劉備)一樣,有雙手過膝、過目不忘之異秉。你有嗎?”
陳家鵠注意到大家都回頭在看他,便報之一笑。
按理,王教員那邊吃一塹了,許教員這邊應該長一智,別四處不討好。但陳家鵠居然在許教員的課堂上悄悄寫起了信,可謂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許教員激情澎湃,也許是因為眼睛近視沒發現,也許是視而不見,給他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