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會上挽臂走進來的老夫婦,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個盤起灰色髮辮的女人。她有著和丈夫一模一樣的顧盼和微笑,一模一樣的端盤子、持餐具的手勢,完全相仿的方式扮個鬼臉。她同舒茨被同一種生態環境演化,成了絕好的一副對稱體。長久的廝磨和摸索,兩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樣一點點淘汰誤差,一點點拼對如整體。非得怎樣甘願被埋沒的女子,才能與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給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圖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無,卻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給予精確補救。她輕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葉,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隻紙杯,替他換一塊乾淨餐巾,自如與協調,幾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糾正。他們完全不知道那種滑稽的一體性。
舒茨和她去婚姻調解處,已有一年了。
一個女人已經溶解在他生命裡,他怎麼會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達爾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達爾文那裡,是甜美的。在舒茨那裡,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決定它是苦的。
對,是我出現的那一天。他這樣說的。
我們的面談延長了三小時,就是那一天。
我對他,相當好感。兩個星期後,他第一次請我吃午飯,後來是晚飯。後來晚飯桌上有了蠟燭。燭光使我們的臉容和神態意味深長起來。
不愛他。但這份不愛不是時時刻刻很清楚。
第三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32)
我不甘心不愛。偶然地,我會刺激一種親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們不相愛〃這個現實時,我對他忽然愛戀起來。
這樣:我們裝訂完了三十本書稿。忘了告訴你,這是他的辦公室,窗外有湖,湖上來的風帶形狀帶稜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電腦擱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餘光能納入一點湖色;或者說,湖色太亮時,便會入侵他的眼睛。寫字檯很大,拐個彎,是系主任該有的那種凌駕之勢。它的對面有兩個沙發,給來談自己各種麻煩的系裡的教授坐的,還有我這類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塊幹了的三明治,給兩排牙齒軋成一個凹形,如同牙醫拓下的牙齒模型。清掃工推著車,一層樓一層樓地逼近。舒茨拿出酒來。
我說:真驚訝,你還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說學校只是處處貼〃不許抽菸〃的警語。他說不僅準備了酒,他還去理了發。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們的合作將有個成果。他誤認為我話裡有話,眼睛中的灰色變得湛藍。我看著他年輕起來的臉,皺紋和白髮都成了一種偽裝。他晃著酒杯,深紅液體一圈圈上升,就要從杯沿出來了,他停住,鼻尖湊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個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還是湊興的。
他說你以後會喝酒的。
不,不緊張。
可能有一點緊張,因為我急於知道事情在往哪裡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談起歌劇來,談兩個星期前看的那場《阿依達》,一些樂句開始出現在他的話裡。他說起它在大都會首演時,露絲·班姆頓①的輝煌。我爸爸那麼狂愛音樂。在他十四歲時,主管音樂教育的神甫對他說,孩子,放棄吧,你耳朵的音準很壞。從此人們見他狠狠顫動腮幫,那是他在內心奏樂,在內心奏得驚天動地。他在我媽媽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們的耳朵,常會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來大半個旋律。那是他內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納。
他結束了第三杯酒。電梯上升的聲音響了許多。
第三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33)
我心裡敬重這個人,感激他為我而與妻子去婚姻調解處。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毀掉他的生態平衡。他是那種學者:可以把別人原創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並不去原創。他是以別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對一切無所求時悄悄上升,成為愛。在他和我為一個概念爭執的時候,或許,在許多人在場時他淡淡地隔著人叢向我一頷首。有一種骨血親情才有的淡泊。我在類似的時刻會意識到我們之間頗美好的內心往來。我總是在系裡每週四十五分鐘的教學會上,遠遠地,讓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樓的學生教師撤光了,清潔工推著工具車一層樓一層樓地上來,我竟讓舒茨找見了我的眼睛並讓他許久地掌握著它們。這是無意中闖下的禍。根本不應該接過酒杯。在他開啟腳邊的櫃門,一摞檔案坍塌出來,他的手取出這瓶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