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紅葡萄酒的當口,就該道個別。
倒不是特別怕闖禍的後果。車窗把小站上的燈光甩入,田野裡稻子成熟的味道從窗縫進入。我倒不特別怕,也不懂該怕什麼。我們恐懼著我們所向往的。我們不是怕刀,是怕我們心底下以刀去傷人或自傷的秘密嚮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懼我們天生具有而從不被認識的墮落慾望。或讓別人去墮落的慾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澗裡投一塊石頭,聽著那墜落的經過,最終聽見一個象徵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墜進湍急的澗溪。你感到釋然和緩解。不知哪兒來的一陣興奮,一股壓力,讓我急於知道事情會不會被惹大。我見車窗外的白光浪濤一樣打在他臉上。那是我信賴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愛慕他,這不是十一歲的女孩子可以選擇的。
燈光把全部的陰影塑出來,眼眶的兩個洞窟,顴骨下的空蕩,微突的牙床。一個人經過死亡的形狀塑出來了。我推託。酒杯很玄地在我們的掙扎中傾過來傾過去,他一把取締它,擱在身後的辦公桌上。人們第二天會看見銀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紅痕跡。他發出〃嗯?嗯?〃的輕柔誘導聲,徵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結束在清潔工走進來之前。我穿著及腳面的長裙,裙裾拂下來,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後取下衣帽鉤上的大衣和圍巾,我突然決定不與他同路。這之後的同路會一塌糊塗。我急匆匆地走過處處有菸頭灼眼的走廊地毯,走過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態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燈中發出回聲,他喊著我的名字追來。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圍脖。
電梯裡走出推車的清潔工。車輪子轟轟地碾過地毯,小夥子哼著永遠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按鍵鈕,電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這個一百多年曆史的學校有個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門開啟得特別慢,這樣〃刷——〃一下。我們都不說話了:電梯門外是個昏暗迷亂的巨大場地,堆著許多年許多年的垃圾,層層疊疊的殘疾課椅。我們都沒想到這幢樓會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倆才想起按鍵鈕,讓電梯載我們回升。
如果時間到了請打斷我。
已經過了?
你太體諒了。
好的,我一定。
差點忘記——你讓我記下的心裡閃過的念頭。不全。我畫得很糟。
第三部分 4。心理醫生在嗎(34)
我是你今天最後一個訪者嗎?
我得告訴你這件事了,它是我父親、賀叔叔、我、我母親,我們生活中標著最醒目記號的事。就是那個耳光。我或許已經提到過,或許沒有。
我印象中,我父親和賀叔叔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朋友。離不開是他們友情的根本。比〃好〃、〃親密〃要深沉得多,類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從達爾文進化論派的心理學觀點來看,人和一切生物間的依存關係,是相互的開發利用,相互投資,一切生命間被視為價值的,是可開發可投資的潛能。友情和愛情,都是以開發和投資為主導的。
你們都知道中國內地1966年到1976發生了什麼,〃文化大革命〃。前面要加上〃史無前例〃、〃無產階級〃。沒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個巨型卡通片,億萬人的動作、行走、揮拳頭都特徵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來由和邏輯。
既然你們大致瞭解〃文革〃中的中國人幹了些什麼,我就不多介紹。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兩個細部,給你看——是個傍晚,很好的一個傍晚。初夏的風哆嗦著白楊葉片。批鬥會的標語從一棵楊樹牽到另一棵楊樹上,組成一個牌樓狀。賀一騎三個字被縛在紅色歪斜的十字架上。場景就是這樣。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動作家〃。
批判會場是木板搭成的臨時舞臺,沒人可鬥時它也不荒著,十五六歲或五六十歲的紅衛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這樣一個舞臺。這樣高高架在〃藝術家協會〃紅磚大樓的門口。賀叔叔胸前垂吊著有他名字的木牌,長久地鞠躬。被他領導過的藝術家們一個個上臺去,朗讀講稿,不斷伸出食指,指向舞臺中央的賀叔叔。賀叔叔仍是他幾年前在朗誦會上的那身海軍藍,紐扣丟了兩顆,前襟被鼻子流出的血塗黑一片。乾淨筆直的頭路沒了。
一半留髮,一半剃禿。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觀眾。常常是觀眾。看歌舞,看演說,看人兌換毛主席像章。飛機制造廠停工,有足夠的鋁去鑄像章,越鑄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現在看著賀叔叔僅剩的頭髮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個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