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便是廣南東路的韶州。下雨時,整個山嶺上方都籠罩著一層白濛濛的霧水,有時還能架出彩虹。而晴天時,一座山的影子會蓋在另一座山上,緩緩移動,好像群山在極慢極慢地捉迷藏。
每當望向梅嶺的時候,奉書心中便抑制不住的激動。她知道父親此時正行走在重山之中,身邊也許圍了很多凶神惡煞的蒙古人,催著他快走。他們一會兒走在陽光裡,一會兒進入陰影裡,一會兒又暴露在雨中。山中的美景定然是十分醉人的,但父親多半沒有心情作詩了。
一連幾天,沒有人從山裡出來。
第七天,山中走出一隊元兵,刀槍並舉,鞍轡分明。每個人的面孔她都仔細看過了。每個人都是如假包換的蒙古兵。這隊兵進了南安軍城門,第二天,便出現在城牆上。
第十三天,從南方走來一家子逃難的百姓。他們被城外的守兵截住,一家人都跪了下來,磕了很久的頭,還是沒被允許進城,只得掉頭回去。那裡面不可能有父親。
其餘的幾路哨探也紛紛報說沒有訊息。奉書越來越心焦。杜滸叫她別急,可她能看出,他也開始沉不住氣。
第十九天,她看到一個車隊從南邊駛來,那板車上放著一具棺材,跟在車邊走的幾個小孩個個戴孝。那是一群扶靈歸鄉的孝子。她明知道這些人跟父親沒關係,可心中突然忍不住慌了起來。南方瘴氣溼重,梅嶺裡頗多險惡的地勢,而父親早就有志絕食,他這麼久都沒過來,會不會……會不會……
她身子一顫,差點便失去平衡,一頭栽下去。
她急忙扶住身邊的樹枝,手上全是汗,安慰自己:“爹爹以前帶兵打仗,已經走過好幾次梅嶺了,不可能出岔子。他就算真的想絕食殉國,也要等走到家鄉再說,不可能提前。他只是耽擱了。”
正想著,突然又不由自主地一顫。她看到梅關驛道上走來一小隊官兵,數了數,一共三十一個人,簇擁著一輛小小的車子,慢慢地向前行進。那輛小車四面都被遮著,她看不見裡面有誰。她還練不出那樣的眼力。
但那些官兵所穿的服色她依稀眼熟,全是她在廣東時見過的。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張弘範的手下。他們來到山下一處哨卡,立刻就透過了,連停都沒有停下。
奉書心中狂跳,知道這邊是了。杜滸曾經預計過官兵的人數,制定了不同的計劃,如果官兵上百則如何,七八十人則如何,五六十人又如何。而眼下,囚車隊的人數遠遠少於他的估計。
奉書又驚又喜,穩住顫抖的手指,掏出一小截木炭,在一小塊白布上匆匆寫了幾個符號。那是杜滸和她商定的暗號,註明目標的方位、地點、人數。她把那白布系在一塊石頭上,用力投了下去。
地面上隱約傳來一陣騷動,似乎還有杜滸發號施令的聲音。她多麼想立刻溜下樹去,跟底下的人一起,去把那車子和車子裡的人劫出來。但她必須待在上面,監視其餘元軍的動向,以防他們察覺到一干義士的行動,前來阻攔。
她看到父親的囚車隊駛進了一片樹林,那裡面埋伏著麻鬥元、趙惟忠,還有十幾個拿著鋤頭的鄉民,他們想必已經接到了杜滸傳出的訊號。杜滸、胡奎帶了二十人從北面悄悄接近。沿小路包抄。三四個人留守在北邊,把住樹林的出口。俄頃,又有五六個人得到訊息,按照計劃,翻過西邊的山頭,前來支援。樹林裡似乎已經打起來了。奉書的心快要跳到喉嚨口,只想:“人數不夠十個打一個……可是應該不會輸……但願他們別嚇著爹爹……”
當她又看到三十來個鄉民從鄰近的山後面轉出來時,便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抓住搖晃的樹枝,雙手交替著,一點點地蹭下樹去。手掌被樹皮劃破了,也渾然不覺。
她顧不得穿鞋子,鑽進小徑,撒腿朝那車隊的方向跑,卻差點和一個樹林裡跑出來的官兵撞了個滿懷。那人身上帶血,頭髮散亂,腰間的軍刀只剩下一個空刀鞘,眼睛裡滿是恐懼,直望著南安軍城門。他是逃向城裡求援的。
奉書想也沒想,伸足便是一絆。那人還沒看清她的身影,就撲在地上。隨即後面追出來一個持著榔頭的莊稼漢,一榔頭敲在那官兵腦袋上。
奉書聽到林中響起陣陣的喊殺聲。她跳過了幾個鄉民的屍體,他們是被長槍刺進胸腹的。一個元兵倒在他們身邊,還在輾轉慘叫。
她遠遠看到那輛小小的車子翻在了路邊,心中一陣抽搐,也不顧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一邊哭,一邊大叫:“爹爹,爹爹,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被一陣更大的吼聲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