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兵從不知所措變成了有條不紊,然後慢慢集中起來,向叢林中碾壓。等到所有越兵要麼逃走,要麼戰死的時候,天色已經矇矇亮了。
一隊元兵在清理戰場。越兵留下的死屍並不多,但引燃的火頭卻不少,營地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灰燼。有些元兵用身體阻擋火勢,此刻已經是焦黑的一團,距離那存放火藥的空地只有數箭之地。脫歡從紅河岸邊的戰場上回來,看到這邊的狀況,臉色一下子白了,抓緊自己的馬刀,手發抖。
而奉書滿頭滿臉都是泥水血水,身上的襖子被火燒出一個個小洞,聽到收兵的號角聲,便立刻癱在原處,呆呆地望著地上的灰燼和鮮血。一個十夫長前來詢問她的狀況,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就算她不說,她昨晚的所作所為也慢慢的在營裡傳開了。畢竟,是她首先發現越兵縱火併加以阻止的。若是火藥庫真的讓越兵偷襲點燃,整個營地的後果不堪設想。
奉書還沒歇過勁來,便有親兵來傳話,說她昨晚立了大功,令她去中軍帳中拜謁受賞。
她嚇了一跳,張口結舌,還沒想好如何應答,身邊的十夫長倒笑了:“好小子,平日裡蔫不出溜的,倒看不出來有這等好手段!快去洗一把,換上我的衣服,要見元帥啦,可別髒兮兮的!”
事已至此,除了硬著頭皮去領賞,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奉書決定就這麼灰頭土臉的去,儘可能地遮掩自己本來的相貌。
邁進帳子的一刻,她的心跳得簡直快要失控了。她看到帳中已經侍立著好幾個不同軍階的元兵,都是昨晚立了功勞的。一個脫歡的親隨在一句句地宣佈對他們的賞賜。
奉書茫然接過一杯酒,心中止不住的恍惚,又覺得是莫大的諷刺。自己居然在幫李恆打仗賣命……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沾著泥的馬靴。李恆的聲音淡淡的,近在咫尺。
“怎麼,這就是那個及時示警的小兵?他歸誰管?這麼利落的身手,怎麼一直委屈在糧草隊裡?塔塔兒臺的眼睛是瞎的嗎?”
塔塔兒臺便是奉書的頂頭上司。奉書低著頭,一聲不吭,竭力壓下心裡那蠢蠢欲動的殺念。她進入中軍帳前,是除下了身上所有武器的。而李恆,他的身前身後護衛著十幾個親兵和怯薛歹。第二課,耐心。
肩膀忽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李恆說:“勇敢的年輕人,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奉書不敢違拗,依言抬起了頭。她倒不是太擔心被識破身份。此刻自己臉上糊滿了泥漿塵土,就連二叔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只是她剛抬起頭,心裡就刷的涼了,心中知道自己實在是蠢到了家。李恆方才隨口說出的那句命令,是用蒙古話說出來的。而以她的身份——一個漢軍軍籍的平民——怎麼會懂得蒙古話?
李恆眯起眼睛,探尋的目光在她身上掃視了一圈,輕聲問:“他們說你昨晚一直在喊蒙古話,果然不假……哪兒學的?”
奉書全身抑制不住的發抖,深深呼吸了幾口,語焉不詳地小聲說:“小人的姐姐,嫁給了蒙古人。”
李恆皺了皺眉,卻不再尋根究底,轉而說:“以後別在糧草隊了,做我的前鋒步卒吧。”
他的淺色眼睛像一碗端平的水,裡面看不出懷疑,也看不出信任。奉書心跳飛快,調整一下僵硬的面孔,竭力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後背已經被汗溼透了。
一個親隨宣佈了對她的賞賜。她得到了“勇士”的稱號,二十貫錢,一匹駿馬,還有十個越南奴隸——當然是要等戰爭結束之後再兌現的。奉書和其他幾個元兵一起躬身道謝。隨後,她身邊的那幾個漢子端起酒杯,七嘴八舌地笑道:“謝鎮南王!謝李將軍!”
奉書看著眼前的美酒,卻猶豫了。自己父喪未滿,貼身還穿著素衣,怎麼能飲酒?
身邊幾個受賞的元兵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其中一個還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喝。
只剩她一個人沒有喝酒了。奉書感到李恆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拂出一顆冷汗。
奉書咬咬牙,一橫心,將整杯酒傾在了地上。全帳子的人齊齊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李恆眉毛一挑。
她淡淡道:“小人有個親如兄弟的戰友,昨夜犧牲了,這杯酒祭他。”
昨夜犧牲的元兵少說也有幾百,死無對證。
遠處的脫歡聽到她這句話,首先大聲叫好,將自己手裡的酒也潑在了地下,喊道:“是該這樣!”
李恆將她看了好一陣,點了點頭,說:“難得你還是個重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