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本來難得跟她說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彷彿對她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說,〃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矩兩樣,〃其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並不是地域關係。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裡只有一隻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
〃那邊窗子關上,風轉了向了,〃老太太對丫頭說。她整個是個氣象臺。〃開這邊的,開小半扇。〃她成天跟著風向排程,使她這間房永遠空氣流通而沒有風。她在紅木炕床上敲敲旱�斗的灰,〃這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進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問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後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了聲〃噯。〃他是瘦高個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時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
〃不曉得。叫他們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門口走。
〃不要叫他,讓他多睡一會,〃老太太說,〃昨天又回來晚了?〃帶著責備的口氣。
〃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嗽。〃
〃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乾淨,〃大奶奶說。
老太太點點頭。〃二爺怎麼樣?氣喘又發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說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周身血脈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做。買了好些盆水仙花預備過年,白花配著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孃家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裡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著吃。一個大砂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喜歡什麼都滾燙。
〃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賬王八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家年數多了,年紀越大,越學她丈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說,〃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鹼。〃
媳婦們都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中覺。媳婦們在外間圍著張桌子剝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著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
打麻將?大奶奶鬼鬼祟祟笑著說。〃再鋪上張毯子,隔壁聽不見。〃
〃三缺一,〃三奶奶說。
〃等三爺起來,〃銀娣說。
〃你當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大奶奶兩腿交疊著,蹺起一隻腳,看了看那隻黑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
〃這是什麼字?〃三奶奶說。
〃誰曉得呢?你們三爺說是長壽。我叫他寫個外國字給我做鞋。可是大爺看見了說是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爺跟你開玩笑,〃三奶奶說。
〃誰曉得他們?〃大奶奶說。〃也就像三爺乾的事。〃
〃他反正什麼都幹得出,〃三奶奶也說。
他們兩兄弟都學洋文,因為不愛念書,正途出身無望,只好學洋務。姚家請了個洋先生住在家裡,保證是個真英國人,住在他們花園裡,一幢三層樓小洋房,好讓兄弟倆沒事的時候就去向他請教聲光化電的學問。學生從來不來,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裡等著。難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幾句罵人的中國話,當做大笑話。每年重陽節那天預先派人通知,請他避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景非常好。
〃你為什麼不把這字描下來,叫人拿去問洋先生?〃銀娣說。
〃不行,〃大奶奶紅了臉。〃誰曉得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