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揉著眼睛走進來,辮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殼大水壺,水還沒熱,她看見手指染黑了,做了個鬼臉,想在老夏頭上擦手。
〃小鬼,你幹什麼?〃老夏一邊躲著,叫了起來。
〃讓我替你抹上。〃
〃臘梅,別鬧!〃
臘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來你已經打扮好了,〃她咕噥,在牆上一隻釘上掛著的廚子的藍布圍裙上擦手。〃不怪你下來得這麼早,不叫人看見你裝假頭髮。〃
〃別胡說,下來晚了還拿得到熱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樣。〃
臘梅把袖子往後一擄,去摸灶後另一隻水壺。〃這隻行了。〃她拎了起來。
〃噯,那是我的,我等了這半天了。〃
〃大奶奶等著洗臉呢,耽誤了要罵。〃
〃二奶奶不罵?〃
〃還是新娘子,好意思罵人?〃
〃嚇!你沒聽見她。〃
〃哦?怎麼?〃臘梅連忙湊過來低聲問,被夏媽劈手搶她的水壺。
〃還不拿來還我?也有個先來後到的。〃
〃廚子現在不知道在哪兒買油。在別處買二奶奶不生氣?〃
〃還要瞎說?快還我。〃
〃你看你看,水潑光了大家沒有。你拿那一壺不是一樣?都快滾了,嗡嗡響。〃
〃我怎麼不聽見?〃
〃你耳朵更聾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發現她上了當,另一壺水一點也不熱。廚房裡漸漸人來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著壺溫吞水上去。樓上一間間房都點著燈,靜悄悄半開著門,人影幢幢。少奶奶們要一大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起得早。
銀娣在鏡子裡看見老夏進來,別過頭來咬著牙低聲說,〃我當你死在樓底下了。〃梳頭的替她倒插著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劉海掠上去,因為還沒有洗臉。
〃我等來等去,又讓臘梅拎走了。一個個都像強盜一樣。〃
〃誰叫你飯桶,為什麼讓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銀娣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二爺還睡著,放著湖色夏布帳子,帳門外垂著一對大銀鉤。
夏媽背過身去倒水,嘴唇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發出無聲的抗議。大清早上口口聲聲〃當你死在樓下,〃〃你是死人,〃當著梳頭的,也不給人留臉。她比梳頭的早來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為難。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溼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她曾經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親戚裡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顏色都不許穿,說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說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隻手掌塗紅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起往下一抹。梳頭的幫她脫了淡藍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著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著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裡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著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起來了,穿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隻小腳同時落地,磕託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坐著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著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矩,進出要用這抹布包著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進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面罵。她的小癟嘴吸著旱�,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著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