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弟二人,恰體現了雪月峰劍法精妙之處──九分按劍譜,一成依心性。
一式驚虹,終招之末,劍與右臂直,橫於身側。尉遲律收住劍鋒步法,停在招末之勢,顧長歌走近他身前,仔細審視他動作,突地探出二指,按上他肩頭,隨即順著手臂直直橫去──壓低了尉遲律舉得過高的劍。
「記住,劍者驚虹,乃出於謙;心驕氣傲,敗者之相。」顧長歌淡漠叮囑,如他三年來一貫的從容姿態。
見顧長歌巡畢,尉遲律收劍練息,恭聲說道,「……多謝師兄教誨。」
尉遲律的聲嗓發育得低沉粗啞,再無當年孩提時的一絲童稚。當初一身因食不溫飽而顯得單薄削瘦的身子,早因如今衣食無虞的生活、以及日日練武的習慣而結實、精壯了起來,竟讓人看不出是當年那個瘦弱得暈在雪地裡、還幾乎要被風雪掩去的毛頭小子。
而剛入峰時那一陣倔傲得宛若野生獸物般的硬氣硬骨,也讓這段雪月峰上苦行的生活給磨去了稜角、尖刺,讓他不再冒失魯莽、不再為了逞脾氣無故事事頂撞。
顧長歌微微抬眸,望了望稍稍西斜的天光,隨即回過眸向著尉遲律,淡聲說道:「離晚膳還有一些時間,方才這段劍法,你再演練一千次,今天應該便夠了。」
「──一千次?!顧長歌!你整我嗎?!」尉遲律那一張本是恭恭敬敬的臉色,霎時一垮。可見,苦習武藝的歲月,雖磨去了尉遲律的硬骨稜角,卻不曾磨去他的最初心性──尤其是在眼前這渾身恍若冰霜的男人面前,他隱藏不了自己一絲一毫。
正當尉遲律繃了臉色慾同他抗議、討價還價時,顧長歌只淡漠應道:「──我會在這裡看著你。」
因著那不溫不火、不卑不亢的一句話,尉遲律終究是認命地握起長劍,繼續重複著那一串劍招,每演一次,顧長歌那道舞劍時格外好看的身影,便像在他腦海裡跟著自己舞過一次一般,這般想著,好似一千次反覆,也不那麼漫長難耐了。
九百九十八。剩下最後二回,尉遲律在心裡默唸著。
九百九十九。最後一回。回劍旋身間,顧長歌漠然佇立在一旁的仙白身影,映入尉遲律隨著劍招飛快閃動的眸眼中。驀忽間,他腦袋裡起了個念頭──
一千!折肘旋腕、仰身挽劍、翻躍突刺、側步橫削。招末,尉遲律卻沒有收住劍勢,反而身影一旋,長劍在執,筆直俐落地往幾步開外那道仙白身影衝去──
在尉遲律腳步一脫應有軌跡時,心感敏銳的顧長歌便立即警覺,他面色不動、身形不動,只是淡淡一挑眉,長劍飛快上手,一橫、一壓,化去尉遲律凌厲而來的招式。
尉遲律讓顧長歌格擋的力道一阻,腳步輕點、順勢往後一躍,甫拉開距離當下,他又掄劍再攻──只見顧長歌腳步絲毫不離原地半分,仰身、斜側便閃去尉遲律攻勢。招式被看穿,尉遲律猛然提劍,往顧長歌右肩窩攻去──
顧長歌長劍一橫,以劍身攖他銳利而來的劍刃,雙劍交接瞬間,擊出銀光如浪,在西日昏頹而去的夕暮之際,兀自耀亮得如白晝之光。顧長歌劍身一壓,黏住尉遲律手中長劍,隨即俐落迴腕、旋劍,只見尉遲律劍勢竟反讓顧長歌牽引而去,幾個俐落回劃──尉遲律長劍脫手飛出,在不遠處的石地上,跌落出清脆鏗鏘。
「──呿,失敗了!」尉遲律鼻間洩出重重吐息,一面無奈哀聲道,一面認命地走了幾步去將那被擊飛的長劍拾回。
「律,刀劍無眼,你這樣很危險。」收劍入鞘,顧長歌淡淡皺了眉,低淡道。
「誰叫師兄你這麼小氣,平時就跟我過兩招也不肯,明的不行,當然來陰的……」偷襲佔不了上風便罷,讓人擊得劍都脫了手,還讓他叨唸了一頓,這叫他顏面要往何處置放?
「習武當以自身之精進為目標,而非一心執著於勝負。若讓功利扭曲習武純粹之心,終將畫地自限。」顧長歌望著眼前這個分明偷襲了自己、此時卻一臉委屈得好似是自己欺侮他一般的少年,無奈地輕嘆一聲。「應是晚膳時間了,一齊用膳吧。」
「……知道了。」尉遲律咕噥一聲,將長劍收入劍鞘,默默隨著顧長歌身後,往飯堂而去。
或許正如顧長歌所說,他是有幾分執著勝負沒錯,可他偏不大計較與別人的輸贏,只在乎與顧長歌的。入峰第一日,便是顧長歌在漫天白雪裡舞劍的飄逸身姿,深深攫住自己的目光。爾後幾年內,他老從其他壇下弟子處聽得,顧長歌資質多好多好、實力多麼深不可測、即便不是自己同門師兄,卻也不禁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