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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服,只穿著各種繃帶。地上的雨水積了水窪,那個日本兵象拖木料一樣把渾身繃帶的王浦生從水窪裡拖過去。紅菱說:“狗日的!狗都不如!……”才做了截肢手術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其實他還沒有渡過感染的危險期,高燒仍是退退升升。玉墨額頭抵住窗欄,看見戴教官踉蹌一下,要去攙扶水窪裡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綁的繩子牽住另外兩個人,拖得兩個人都跟他趔趄,險些相互絆倒。玉墨見英格曼神父走到那個日本兵軍官面前,深深低下白髮蒼蒼的頭。她聽不清他在向他求什麼。無非在求他饒了王浦生,他還是個孩子呢,再說還不知能活幾天。王浦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我操死你八輩日本祖宗!……”中佐立刻向翻譯轉過頭。王浦生接著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翻譯簡單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玉墨一下子捂住眼睛。幾天前豆蔻還傻里傻氣的要彈琵琶討飯和這小兵白頭偕老的呀。這時一對小兩口一個那樣留在陽世,一個這樣身首異處。紅菱捺住玉墨瑟瑟發抖的流水肩。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個中國傷兵推到院子當中,吠叫著:“列隊!第一排——預備!……”窯姐們當然不知他喊的是什麼口令,只見日本兵四個一排列起隊伍,在另一聲口令下操起步槍,然後瘋人一般狂喊起來。他們一個躍進,刺刀已插在中國傷兵的胸口、腹內。第一排計程車兵拔出刺刀,同時將倒下中國傷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來。玉墨髮現自己正“嗚嗚”大哭。她從視窗退縮,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著澎湃而下的淚水,手上厚厚的塵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愛戴教官的。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五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腸斷。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象一個古老的惡夢。一條被日本兵燒燬的街道,漆黑的煙裊裊上升。一個滿臉塗著炭灰和父母血跡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孩子的哭聲停頓下來,因為他聽到有人在唱歌。離這裡三里路的美國聖瑪麗教堂裡有一群女孩在唱歌。日本兵的早操隊伍從馬路上跑過,其中有幾個天主教徒,他們想:昨夜死了什麼人,這是在為他唱安魂曲呢。這個支那人的野蠻骯髒城市,也會有這樣聖潔的歌喉呢。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著我十四歲的姨媽書娟。在這天的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學們梳洗著裝完畢,用白色宣紙做了幾百朵紙花。她們把簡陋的花圈抬到禮拜堂門口,見玉墨帶著十一個窯姐已在堂內。是她們幫著阿顧替死去的五個中國軍人淨身更衣的。她們還用剃刀幫他們颳了臉。王浦生的頭和殘缺的身體已歸為一體,玉墨把自己一條細羊毛披肩圍在他脖子的斷裂處。她們見女孩們來了,都以長長的凝視和她們打個招呼。只有書娟的目光匆匆錯開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裡還在怨恨,在想著世上不值錢、不高貴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這群賣笑女人,而高貴者如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並死得這般慘烈。她看妓女們全穿著素色衣服,臉色也是白裡透青,不施粉黛的緣故。趙玉墨穿一襲黑絲絨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頭到不少,服喪的行頭都帶來了。書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懶得了。妓女們鬢邊一朵白絨線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絨線衣做的。書娟跟著女同學們把花圈擺置在講壇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揮掛起輓聯。在講壇後面,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被阿顧趕著油漆了一下。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飾,長久不穿而被蟲蛀得大洞小眼。他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梳向腦後,戴著沉重教帽,杵著沉重的教杖走上講臺。

葬禮開始了。安魂曲的前奏剛剛奏響,書娟就流下眼淚。我姨媽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五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那麼痛。”老了後書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點感覺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為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事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吃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躲避、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約悲憫的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著講壇下的五具中國戰士遺體。她從頭到尾目睹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群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為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沖天冤屈都要哭出來。上午九點,他們將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