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長年住著。見他咳得面頰赤紅,痰裡又
帶血,皺著眉頭搭了把脈,說是肺熱虧虛,又怪他不早看大夫,如今就算一時治好了也難保不坐下病根。文順聽了起初還有些難過,等後來習慣了天天早晚不吃飯先灌兩服湯藥,也就無所謂了。
這皇陵裡管事的太監姓鄭,不知道犯了什麼事給傳送了來。人家都說守皇陵就是進了冷宮,離了西京就再沒人記得了,一向只有發去守陵的,從沒見過誰從皇陵給調回來,但鄭太監總說自己有個表侄子在太后面前受寵得不得了,過不多久就能讓他回宮的。他每個月都要和人這麼說上兩次,但是從來沒有確實的訊息,慢慢的也就沒人當回事了。鄭太監得知文順是從延壽宮出來的,便很積極地向他打聽他侄子的事。文順聽那名字有點耳熟,但記不起是誰,過了幾天才恍然大悟,原來被永承趕出崇華殿的太監小鄭子就是他侄兒。鄭太監壓根不曉得他侄兒早沒了,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炫耀,文順也不敢說破,就推說自己只是做雜役的,沒機會見上頭的人。然而他又慶幸這地方訊息閉塞,與世隔絕似的,也另有一番好處。至少沒人再提他和永承那回事了。
文順的病稍微好轉了點,鄭太監便催著他出來做事,按他的話,“打發你不是來裝瘋養病的,這麼大的地方,多少活都等老爺我親自動手麼”。有個小太監叫小倪子的,看出文順心裡多少有些不平,就偷偷地和他說:“楊公公,您這著實算是輕的了。您不知道,往常那些新來的怎麼著的都有,打折了腿的,挖了眼的,割了舌頭的,連戴枷號的都算不上稀奇。發派到這種地方來,不就是等死的嘛!”文順嗬嗬一笑,道:“這話真不錯!天天跟死人在一塊兒,不早點死了怎麼對得起這塊寶地的戾氣。”小倪子聽了倒也不慌,說:“咱們這兒天高皇帝遠,犯上的話嘛,說了也就說了,沒人知道。”文順“嗤”地一聲笑出來,道:“哪裡遠了,那山頭下邊兒不埋著好幾個?”一面用下頜指著先皇陵寢的方向,不知怎麼扯著了喉嚨,不由得彎下腰,捂著嘴咳嗽起來。
他們這裡有一個女人喚作黎大奶奶的,住在正房裡,有兩個小丫鬟伺候她。聽說她原本是崇華殿的宮女,不知道哪一年被先皇偶然瞧中了。那時候也是鬧得很沸沸揚揚的新聞,大家都說只等黎姑娘一害喜,肯定是封起妃來,飛上高枝兒去了,不料這喜信卻總也沒有過。有人便在私底下議論,說這樣年紀輕輕的怎麼懷不上,多半是有病,天生的命賤福薄;又有個和她相熟的宮女說有位妃子騙著她喝了一種藥,別說這兩年,這輩子能不能懷上都難說,但到底那妃子是誰,她怎麼
也不肯說出來。過了只半年多,先皇在她身上的興致就消耗光了,她還是做她的宮女。等先皇駕崩了,人們才突然想起她來,說她是被臨幸過的,自然不能放出宮隨便她嫁人,便找了輛馬車送到皇陵,讓她繼續“服侍”先帝。然而她沒有名分也沒有封號,大家反倒躊躇起來,疑惑著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她。不知是誰先叫了一句“黎大奶奶”,別人也就跟著叫起來了。
黎大奶奶平日裡從不出門,不僅這樣,連房門都不願意開一開。飯菜都是丫頭用食盒提進去再提出來,大約她也是覺得自己一個女人面對一群太監無話可說,也怕見了面尷尬,寧可藏在屋裡唸經。有一天她忽然出來了,手裡拿著本捲了頁角的書,一個丫鬟跟著她,把一盅茶放在院子當中的八仙桌上,又用手帕把那椅子擦了擦。這桌子原先是鄭太監的,因為嫌它擱著礙事,就叫人搬出來,預備著天暖了在院子裡抹骨牌推麻將。
這時候已經開了春,外頭不那麼冷得呆不住人了,文順同著一群太監蹲在院子裡挑香椿葉子——因為人少,開支又有限,所以廚房只從附近的鎮上僱了三四個廚子,洗洗擇擇的事情就都得他們自己動手。不過這樣太監們反倒覺著自在,自做自吃的,日子過得多少有點像普通人的樣子了。看見她過來,大家就互相瞄著,有一個站起來道了聲“黎大奶奶萬福”,另外幾個也不得不跟著站起來躬身請安。文順是第一次見到她本人,忍不住藏在小倪子肩膀後頭仔仔細細看了她幾眼。她最多不過二十□歲,五官並沒有十分漂亮,只是眼梢微微地向上提著,略微露出點嫵媚的神色,面板由於常年不見陽光的關係,並不是潔淨的白皙,而是帶著點病態的蒼白,也看不出脂粉妝扮。她穿著天青色沒鑲邊兒的夾襖,米白裙子,髮髻整整齊齊地梳了,卻沒有華麗的裝飾,只有一根綠玉簪子斜著插在右邊。黎大奶奶欠了欠身回禮,笑著道:“最近天好了,新鮮蔬菜也有了呀。”沒人回答她,她似乎有點不自然,又問道:“我聽說前兒來了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