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順想著應該去向皇上辭行。其實是用不著的,但在他畢竟有點不同。劉榮早安排了一個徒弟頂了文順的缺,自己在暖閣外頭攔著,說:“你當上頭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都理?”文順明知道劉榮巴不得自己早點走,卻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永承命他這麼說的,心裡又涼了半截,只得一路跟著兩名負責看送的太監離了崇華殿。永承口諭裡只說將他“發往陵園以充看護之役”,卻被劉榮鑽了空子,挑了兩個心腹的手下,照著罪刑發配的舊例押送著上路了,只是沒枷鎖。
一路上車馬是必定沒有的,只靠兩條腿走,文順從沒有出來過,看到街上集市喧鬧,棉衣打著補丁的老頭挑著擔子高聲叫賣炊餅和滷牛肉,又有許多賣冰糖葫蘆的舉著稻草捆,上面插了一圈,活像扛了個紅刺蝟,不禁感到熟悉的新奇,小時候的許多事也漸漸想起來了。他們在城東經過一家很有名的妓館,穿著紅綢裙子的姑娘才過午就倚在二樓的欄杆裡看人,三個人出來的時候都換了便服,那十六七歲的雛妓拔下鬢上簪的一朵新鮮月季花,“啪”地丟下來,正打在文順腳邊。文順嚇了一跳,抬頭往上看,那姑娘卻愣了愣,眼睛裡忽然欣喜起來,漾出了笑,揚著紗絹的帕子高聲叫:“公子是外鄉遠路來的吧?看著面生呢。快上來喝杯酒,姐妹們慢慢兒地告訴你什麼地方才好玩!”文順窘迫地紅了臉,連忙地把頭低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地方的人,大約是皖南的鄉下,父母都在饑荒裡死了,不是饑荒就是疫災。收養他的那戶人家總是這麼含含糊糊地打發他,卻從來不說他生在哪個鎮哪一村,他也猜過,其實也許他們根本沒死,只是因著什麼理由才把他賣了,要麼就是送了人,越這麼想就越覺得是真的。那戶人家姓楊,他也就跟著姓楊。楊家的老婆一直沒生過孩子,卻在他十歲那年忽然懷了一胎,隔年養下來是個兒子。有了親生的子嗣傳香火,抱養來的自然就嫌礙事了,文順瞧得出他們漸漸帶搭不理,又常唉聲嘆氣說現下年景太差,只靠一個男人怎麼養得起這麼一大家子。楊氏有時在飯桌上便抹起眼淚來,絮絮叨叨地罵她爹孃當年沒長眼,王
舉人明著提過要討她去做小,要是當初上杆子一頂轎子抬了去,也不會現在窮得連胭脂水粉都買不起。又恨文順年紀還小,如果再大幾歲,就去城裡找個雜貨鋪木匠坊當學徒幫工,好歹也能賺回幾吊錢,不至於吃白食。她這一哭,文順就連飯碗也不好意思再碰了,聽了幾次,就賭氣離了楊家,到西京來謀生。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要力氣沒力氣,要個頭沒個頭,太累的事情也做不了。楊家最初還央著王舉人的兒子寫了幾封信來,問他找到什麼活計沒有,過了幾個月,索性連信都沒了,只當自己沒養過這個兒子,從此再就沒有了訊息。文順困窘無助,只差去討飯,有一天在茶館掃地,聽見兩個散客談論南門外兩個刀兒匠,說到“這年頭在外頭擺攤子賣藝,還真莫不如心一橫,把命根子舍了去宮裡混口飯吃”。這話莫名其妙地在他心裡生了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就真做起來了,等他知道後悔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其實現在想起來,當初似乎並沒有多麼走投無路,也不一定非要進宮不可,可有的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不是很嚮往的事,卻常常鐵了心地一條路走到黑。
等出了城,人煙就漸漸地少了,因為這季節的緣故,草木都枯著,風沙像刀子似的割臉,到處都是凋敝和衰敗。直到天全黑了才遇到一處驛站,文順從沒走過這麼多路,只覺得腿都要折了,又在數九寒冬裡吹了一整天的涼風,連是冷是餓也覺不出來了。當晚就吃不下東西,只喝了半碗白粥,到了夜裡身上沉重,頭昏眼暈,略動一動就像要裂開似的疼。文順心裡揣度,這麼著怕是要病起來,但是到皇陵正經還有四天的路要走,不禁惴惴不安,強逼著自己閤眼睡下,沒過多久就被人踹著床板折騰起來,說要趕路。
兩個太監平白無故攤了一場遭罪的差事,心裡老大的怨氣,只想早點交了人回宮,文順只得跟著硬撐著往前走,荒郊野嶺裡過了一天,情狀更加重了。到晚間睡覺時,文順朝驛館的人問附近有沒有大夫,被一個押送的太監聽見了,陰陽怪氣地道:“小爺,出了皇城就甭這麼嬌貴了,這窮鄉僻壤的上哪去找大夫?少不得又耽誤一天的路。咱勸您快點歇了,早一日把您伺候到園子裡去,咱也早一日交差不是?”文順沒力氣和他辯,因為摸著額頭上滾燙的,以為是風寒,就向廚房討一碗薑湯喝了,第二天起來似乎覺得頭疼好了點,但是又添了胸悶的症狀。
捱到陵園,文順去找了個大夫瞧病——因為這裡人少,連醫館也沒有,只有兩個早些年獲罪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