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內擺放著數十盞燭臺,幾乎亮如白晝;廳正中是一八尺見方的紅漆梨花木圓桌,上面置有數套碗筷酒盞,至於菜餚,則豐盛到誇張的地步——肫掌籤、鵪子羹、肚胘膾、鴛鴦炸肚等,又有蝦魚湯齏、蛤蜊生、螃蟹清羹、沙魚膾等,山珍海味無一不齊備,還有乾果、蜜餞、時鮮水果擺上好幾盤陳列其間;而碗、盤、盞、杯、勺、箸皆為純銀所制,燭光映照下發出精緻而靜默的反光,其明晃晃,簡直是張牙舞爪地向來人證明自己的清白——無毒,可放心食用。
如此光風霽月,初九和梅堯君也開始懷疑是自己先前多慮,也許聚豐樓壓根不在意甚至不知道他們無意中聽了壁腳一事。
一頓飯吃得不冷不熱,曲墨客氣而疏離。梅堯君雖然平時做出眼高於頂目無下塵的樣子,真上了檯面卻說了幾句人話,與曲墨對答時還算謙和有禮;初九原本提心吊膽著,生怕梅堯君把祖宗的臉都給丟盡,見了他這樣終於放下心來。
只有李雙寒一直無憂無慮,自己狼吞虎嚥還不算,非要扯上其餘幾人:“食不言寢不語,曲樓主、梅兄、初兄,別光顧著講話,吃吃……”彷彿自己是這邊主人。
曲墨也附和:“雙寒說得對。是我的不好,一直拉著兩位講話。想二位走這麼遠的路來芳草園也應該餓了,曲家廚子雖不比梅莊,但這方圓百里,卻也找不到更好的了。還望二位莫要嫌棄才是。”
梅堯君面無表情道:“曲樓主自謙了。”
李雙寒抄起鎏金執壺,往銀蔓草花鳥紋高足杯裡斟滿一杯酒,他原本打算自己飲下,終於發現太過放浪形骸了,不覺羞愧,遂起身舉杯向曲墨敬酒:“雙寒出身微賤,又才疏學淺,多蒙曲樓主不棄,給雙寒及十四位兄弟一容身之處;雙寒受此大恩,恨無以為報,如今只好借花獻佛,借曲樓主之美酒敬樓主一杯。”
曲墨示意身邊小廝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也遙遙地舉起酒杯,道:“雙寒何必妄自菲薄,你的能力與忠心,這些年我也全看在眼裡。”
李雙寒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曲樓主……”遂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雙寒先乾為敬。”
飲罷此杯,李雙寒再斟一杯,“這杯酒是敬梅兄與初兄的。”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串祝酒詞。
而梅堯君對自己酒量很有自知之明,這酒入口甘辛爽辣,勁頭很足,喝了一杯,李雙寒再敬他,他固辭不受。
李雙寒自然沒有異議,稍勸了一句,見梅堯君不肯,也不強他;而曲墨卻說:“二位雖然是客人,但這酒席上的規矩,也是不得不從的。”
梅堯君言:“哦?願聞其詳。”
“不知梅公子是否知道:漢有朱虛侯劉章,在宴飲時充作酒吏,以軍法行酒,呂氏有一人醉酒而逃,劉章拔劍斬之。”曲墨說話聲音波瀾不興,在座諸人卻都悚然一驚。
梅堯君沉吟片刻,卻大笑:“劉章之斬呂氏子弟,不過是因呂氏專政不滿而借題發揮。”他收斂笑容,直視曲墨,“不知道曲樓主要行何等規矩,又是為的何事?”
李雙寒在桌上嚇得合不攏嘴,一直喃喃:“這……這……”平時廢話一籮筐,這時候倒一句完整的話都吐不出來,畏畏縮縮的目光在梅曲二人臉上來回逡巡。
初九原本想在梅堯君開口之前打哈哈挽狂瀾於既倒,可梅公子直接勢如破竹地摧枯拉朽了,彼此一點餘地都沒留。初九扶額,右手按劍,已是弓張弦滿的狀態。
曲墨也大笑:“梅公子是聰明人,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了,不用放到檯面上來講。只是今日你們既然來了,也別想走。”
梅堯君反問:“你意欲何為?”
初九道:“曲樓主,你若是為一月前貧道與梅堯君在驛道邊偶遇貴樓之人一事,實不該如此。初九對天發誓,貧道絕未聽到任何一句不該聽到的話。”初九說話向來溫聲細語,不怒不悲,猶如林間深潭,這般動容還是初次。
曲墨仰天大笑:“初九道長真當我是黃毛稚子,任你哄騙?你,梅堯君,或許還有梅莊,真與沉檀宮演了一出好戲!”
初九全然不解,“貧道今日才從李雙寒那裡聽說沉檀宮。”
李雙寒看他們爭得沸反盈天,急得面紅耳赤,這時候總算逮著機會出鏡,連聲說:“樓主冷靜,這是真的。雖然雙寒不知你們爭執的是何事,但梅兄、李兄都是古道熱腸之人,這其中必有誤會。樓主不妨先聽他們二位解釋,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曲墨打斷他:“雙寒你是太年輕才會被他們哄騙,我起初還不確定,直到見到初九道長手中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