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公子送了回來。脫去衣服,到書房裡躊躇道:“偏有這許多不巧的事!我們正要去訪權先生,卻遇著這廳官來講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飯,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卻要自走一遭,須有幾時耽擱,不得到蕭山去,為之奈何?”楊執中道:“二位先生可謂求賢若渴了。若是急於要會權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須親往,二位先生竟寫一書,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潛齋,邀他來府一晤,他自當忻然命駕。”四公子道:“惟恐權先生見怪弟等傲慢。”楊執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過了此一事又有事來,何日才得分身?豈不常懸此一段想思,終不能遂其願?”蘧公孫道:“也罷,表叔要會權先生,得閒之日,卻未可必。如今寫書差的當人去,況又有楊先生的手書,那權先生也未必見外,”當下商議定了,備幾色禮物,差家人晉爵的兒子宦成,收拾行李,帶了書札、禮物往蕭山。
這宦成奉著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見他行李齊整,人物雅緻,請在中艙裡坐。中艙先有兩個戴方巾的坐著,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當晚吃了飯,各鋪行李睡下。次日,行船無事,彼此閒談。宦成聽見那兩個戴方巾的說的都是些蕭山縣的話。一下路船上不論甚麼人彼此都稱為“客人”,因開口問道:“客人貴處是蕭山?”那一個鬍子客人道:“是蕭山,”宦成道:“蕭山有位權老爺,客人可認得?”那一個少年客人道:“我那裡不聽見有個甚麼權老爺。”宦成道:“聽見說號叫做潛齋的?”那少年道:“那個甚麼潛齋?我們學裡不見這個人。”那鬍子道:“是他麼?可笑的緊!”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說與你聽。他在山裡住,祖代都是務農的人,到他父親手裡,掙起幾個錢來,把他送在村學裡讀書。讀到十七八歲,那鄉里先生沒良心。就作成他出來應考。落後他父親死了,他是個不中用的貨,又不會種田,又不會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縣考的複試也不曾取。他從來肚裡也莫有透過,借在個土地廟裡訓了幾個蒙童。每年應考,混著過也罷了,不想他又倒運,那年遇著湖州新市鎮上鹽店裡一個夥計,姓楊的楊老頭子來討賬,住在廟裡,呆頭呆腦,口裡說甚麼天文地理、經綸匡濟的混話。他聽見就象神附著的發了瘋,從此不應考了,要做個高人,自從高人一做,這幾個學生也不來了,在家窮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騙人過日子,口裡動不動說:”我和你至交相愛,分甚麼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這幾句話,便是他的歌訣。“那少年的道:”只管騙人,那有這許多人騙?“那鬍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騙來的!同在鄉里之間,我也不便細說。“因向宦成道:”你這位客人卻問這個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問一聲兒。“口裡答應,心裡自忖說:”我家二位老爺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來拜往,還怕不夠相與,沒來由,老遠的路來尋這樣混賬人家去做甚麼?“正思忖著,只見對面來了一隻船,船上坐著兩個姑娘,好象魯老爺家採蘋姐妹兩個,嚇了一跳,連忙伸出頭來看,原來不相干。那兩人也就不同他談了。
不多幾日,換船來到蕭山,招尋了半日,尋到一個山凹裡,幾間壞草屋,門上貼著白,敲門進去。權勿用穿著一身白,頭上戴著高白夏布孝帽,問了來意,留宦成在後面一間屋裡,開個稻草鋪,晚間拿些牛肉、白酒與他吃了。次早寫了一封回書,向宦成道:“多謝你家老爺厚愛,但我熱孝在身,不便出門。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爺和楊老爺,厚禮權且收下,再過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滿過,我定到老爺們府上來會。管家,實是多慢了你,這兩分銀子,權且為酒資,”將一個小紙包遞與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謝權老爺。到那日,權老爺是必到府裡來,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權勿用道:“這個自然。”送了宦成出門。
宦成依舊搭船,帶了書子回湖州回覆兩公子。兩公子不勝悵悵,因把書房後一個大軒敞不過的亭子上換了一匾,匾上寫作“潛亭”,以示等權潛齋來住的意思,就把楊執中留在亭後一間房裡住。楊執中老年痰火疾,夜裡要人作伴,把第二個蠢兒子老六叫了來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說。
將及一月,楊執中又寫了一個字去催權勿用,權勿用見了這字,收拾搭船來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換一件,左手掮著個被套,右手把個大布袖子晃盪晃盪,在街上腳高步低的撞。撞過了城門外的吊橋,那路上卻擠,他也不知道出城該走左首,進城該走右首方不礙路,他一味橫著膀子亂搖,恰好有個鄉里人在城裡賣完了柴出來,肩頭上橫掮著一根尖扁擔,對面一頭撞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