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領悟得那麼真切透徹,這就是:文明!塞塔姆布里尼這句話一出口,他那又小又黃
的手就在空中揮動了一下,彷彿想祝酒似的。
漢斯·卡斯托爾普覺得這些話都值得一聽。儘管它們並不是非聽不可,有些“姑
妄聽之”的味兒,可是終究還是值得一聽。以後他把這些意思向約阿希姆·齊姆森
說了,但約阿希姆嘴裡總是銜著一支體溫表,回答只是含含糊糊的,以後又忙於看
度數,在表單裡記錄下來,對塞塔姆布里尼的看法不能發表什麼意見。我們已經說
過,漢斯·卡斯托爾普樂於領悟義大利人的話中之意,他開啟自己的心扉審察一番。
他由此主要得到一個啟示:清醒的人比昏昏欲睡的人更為有益,兩者是迥然不同的。
當漢斯·卡斯托爾普昏昏欲睡時,他曾好幾次毫不留情地把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斥之
為“奏手搖風琴的江湖賣藝人”,企圖盡力把他趕走,因為他是一個“干擾的因素”;
但當他頭腦清醒時,他卻彬彬有禮、聚精會神地傾聽他的談話,想公正地把他對這
位良師益友的見解和觀點所持的反感壓下去。因為他內心深處對他抱有某種反感,
這是不容否認的;某些反感成分他一開始就有,以後也就一直埋在他的心裡;有的
卻是特別由目前處境引起的,是由他同山上人們間接的、默默無言的相處引起的。
人是多可憐的動物,他的良知又多麼善於誑騙啊!哪怕在充滿責任感的聲調中,
他也輕易地聽出了對於情慾的默許。漢斯·卡斯托爾普出於責任心,為了正義和求
得內心的平靜,他傾聽塞塔姆布里尼的談話,同時懷著一片好意體味著對方有關理
智、共和國和“美麗的文體”的種種見解,並樂於接受他的思想影響。可是在這後
面,他卻越發覺得自己的思念和幻想允許在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自由馳騁。要是
我們把心中的懷疑或真知灼見全部說出來,那麼他傾聽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談話無
非只懷著這個目的,那就是使他能隨心所欲,而這點,他在過去是辦不到的。但究
竟是什麼,又是誰,在愛國主義、人類尊嚴及美麗的文學相反的一端出現,使他不
由自主地全心全意投到那邊去?原來那邊是……克拉芙吉亞·肖夏; 她總是那麼慵懶,
一雙吉爾吉斯人的眼睛,而體內卻被病菌啃齧著。當漢斯·卡斯托爾普想到她時(不
過“想”這個字,遠不足以表達出他內心對她的渴慕和思念),他彷彿又坐在霍爾斯
泰因湖的小船上,用迷惘的眼睛時而欣賞西邊湖畔落日的餘暉,時而又掉過頭來,
凝望東方天空霧氣迷濛的月夜。
溫度表
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這兒的日子,是按星期二為週期計算的,因為他上山那天
正好是星期二。兩三天以前,他已上辦公室付清第二星期的賬目。這一星期的賬目
為數不大,只有一百六十法郎左右。在他看來,這是筆區區小數,相當便宜,何況
住在這裡又有數不盡的好處,而這卻是無法計入賬內的。另外還有一些優點也無法
入賬(不過硬要計賬的話,倒也可以算一下),比如兩週一次的治療性音樂會和克羅
科夫斯基大夫的演講。其實一百六十法郎之數,僅僅是山莊療養院在客人名下所收
的招待費和住宿費,療養院畢竟為他安排好舒舒服服的住所和五頓極其豐盛的飯食
呢。
“價錢一點也不貴,倒是相當便宜嘍。你不能責怪山上在敲你的竹槓,”新來的
客人對那位長住的病號說。“住的和吃的方面,你每月只消花上六百五十法郎左右,
而醫療費用也包括在內了。唔,要是你想大方些,愛討別人的好,姑且假定你每月
再付三十法郎的小費,合計起來,總數是六百八十法郎。唔,你會對我說,還得付
一些開支和小費呢。飲料啦,美容品啦,雪茄煙啦,都得花錢;高興的話,你還想
作一次遠足,乘馬車去兜兜風,有時還得找找鞋匠和裁縫。唔,無論你怎麼花,每
月總不會超出一千法郎吧!八百馬克還不到呢。一年也不上一萬馬克。決不會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