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笑了笑說:“數年來玉麟雖迭授要職,然在軍中,不敢以實缺人員自居,歷任應領養廉俸銀從未具領絲毫,誠以恩雖實授,官猶虛寄。目前軍中需銀孔亟,玉麟所存糧臺二萬兩養廉銀,請滌丈充作公用。”
曾國藩緊緊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動地說:“賢弟這番心意,誠可欽服鬼神,但軍中豈缺這二萬兩銀子!你不領,我也會給你儲存的。我只希望賢弟早點回來。”
彭玉麟不再做聲了。天色已明,畫舫正要返掉,卻不料岸上一騎飛來。頃刻之間,新封一等男爵蕭孚泗已哭倒在地。原來,湘鄉送來了訃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蕭孚泗的悲痛哭聲,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悽然,曾國藩的心頭也如同壓上一團沉重的陰霾。祥雲暴卒,霆軍譁變,恭王被黜,九弟開缺,雪琴辭歸,孚泗喪父,上諭嚴責,謗四起,他萬萬沒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歷盡千辛萬苦所得來的大勝之後,竟是如此的淒涼冷落,使人傷心失意……
畫舫無聲地向桃葉渡劃去,秦淮河水逐漸由黑變青,由青變藍,終於泛起千萬疊閃閃發亮的光波。它從昨夜神秘的睡夢中甦醒過來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脫掉迷亂心性的五彩輕紗,恢復其溫和可親的本來面目。頭頂上,旭日高高地懸掛在金陵城的上空,將它的無窮光芒、無限生機送給宇宙。曾國藩走出艙房來到船頭,立時被正在興建中的江南貢院的宏大氣魄所吸引:數以千計的人在那裡忙忙碌碌,壯闊非凡的貢院已初具規模了。望著朝陽下的復興場面,曾國藩的心情陡然開朗起來。他不禁自我責備道,為什麼總要從險惡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擺著是大清朝的第一號功臣,謗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鐵的事實嗎?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軍要大規模裁撤嗎?歷史上這樣斷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幾個?長毛撲滅了,兩江乃至整個東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貢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金陵城、兩江三省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如果說戰場廝殺、奪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話,那麼安邦定國、經世濟民則是自己的長處,無須假手他人。而這,又正是大亂平定後的第一要務!廣闊富庶的兩江大地,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大廈正欲樑棟拄,灰心何事賦歸田?”手無寸權的翰林院學士時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權綰三省的協揆總督反而退縮了嗎?
想到這裡,曾國藩豪情頓生。當畫舫輕輕靠近桃葉渡岸邊時,他安慰蕭孚泗幾句後,又對著滿船湘軍將領高聲笑道:“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燈節,我再請各位來一次秦淮夜遊!”
一養心殿後閣裡的叔嫂密謀
跟往常一樣,三十歲的慈禧太后寅初時分就醒過來了。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是她一天中最難度過的時刻。她通常是閉著眼睛,安臥在重幃疊幛遮掩的龍床上,在細軟柔和的繡龍描鳳的墊被和蓋被之中,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她與咸豐帝恩恩愛愛的甜蜜歲月。
憑著絕代的美豔和絕頂的機敏,在小皇帝誕生前後的幾年裡,年輕的風流天子將對後宮的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那個時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長。後來咸豐帝把愛轉了向,被四個有名的漢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壯丹春、海棠春纏得緊緊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個包括皇后在內,所有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所沒有具備的優勢,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乃她所生。在咸豐帝身患重病,又不再專寵她一人的時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話,不知哪一天,哪個妃子的肚子裡又拱出一個皇子來,皇上一時被她迷惑,把江山從自己兒子的手中輕易地拿走,送給了他人。因而,當三年前,咸豐帝駕崩的時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絕,心裡卻暗暗得意:從此以後,這江山便是屬於自己兒子的了,再不要擔心別人來爭奪。
但是,兒子繼承的卻是一片動盪的破碎的江山。皇宮內雖無人來爭奪,但江南的長毛造反已達十年之久。在江寧,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與大清王朝分庭抗禮;有一個天王,要與自己的兒子平起平坐。她決不能容忍這種狀況的存在。儘管她從小便從父親那兒接受了漢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聽從恭親王奕訢的勸告,重用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她要利用漢人來打漢人,要利用漢人來收復、鞏固兒子的江山。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了。三個多月前,當六百里紅旗捷報從江寧送到紫禁城的時候,她興奮得熱淚直流,聲音哽咽,緊緊抱著九歲的小皇帝,連連呼喚著愛子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