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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部分

“沅甫,你的辛勞,皇太后、皇上都知道,天地神靈也都知道,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國藩說著說著,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

四周畫舫上的人全部停止作樂,無聲地望著他們的統帥,各人心中都捲起複雜的思潮,由曾國荃的開缺想到了自己,由湘軍的今日處境想到以後的艱難,人人心頭上都罩上如同今夜月色似的輕紗,預感到前途的渺茫、迷惘、變化莫測、捉摸不定……

過了很久,曾國荃停止了哭泣,曾國藩和畫舫上所有人才放下心來。這時明月早已西墜,東方隱隱現出魚肚白來,兩岸觀賞者們都已回家睡覺去了,一條裝滿貨物的大船駛過來。曾國荃起身向眾人拱手說:“國荃就要回老家去了,望各位善自珍重,異日再得相見。”說完後,又拉著曾國藩的手說,“眼下陰晴未測,大哥你要多加註意。”

眾皆憮然。曾國藩緊緊地抱著弟弟的肩,良久,才悽愴地說:“大哥我早已置禍福譭譽於度外,坦然做去,見可而留,知難而退,但不得罪東家,好來好去就行了。”

兄弟二人互相緊緊地抱著,好半天,國荃先鬆手:“大哥,我走了!”

“等等。”曾國藩轉身喊道,“荊七,把送給九爺的東西拿來。”

荊七捧著一卷紅紙走來。

“九弟,你的大夫第建好後,將大哥替你寫的這副楹聯貼上去。”

曾國荃將紅紙展開,上面寫著:“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他明白大哥的用意,重重地點點頭,轉身向貨船走去……

船開出很遠了,曾國藩仍憑窗遠眺,他似乎忘記了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也忘記了自己身在秦淮河上。

“滌丈!”彭玉麟走到曾國藩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過幾天,我也要請假回衡陽了。”

“為何事?”曾國藩轉過臉來,看見彭玉麟臉色陰沉,不像是為了衣錦還鄉,而是另有別故。

“國秀已病入膏肓了。”彭玉麟難過地說。

“什麼病?”曾國藩這時才想起,近幾天來彭玉麟一直心事重重,今天的餞行宴會上,他也一言未發,總以為是因沅甫開缺的緣故,卻原來如此!

“醫師至今未診斷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彭玉麟說著說著,眼圈都要紅了。

“雪琴,這都怪我平素關心不夠,依仗你為左右手,不讓你回家休假,國秀這病是長期思念你的緣故。現在金陵已復,大功告成,你將軍務安排一下,回去住三個月吧!要不要國棟和你一起去?”

“國棟跟我一道去衡陽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國藩的真誠關懷使彭玉麟感動,猶豫片刻,他說,“不過,玉麟此番回去,就不再離開渣江了。”

“為什麼?”曾國藩大為吃驚,九弟回籍,已使他不勝悲涼,彭玉麟又說出這樣的話,更增一分愴惻。

“滌丈,玉麟出身貧寒,兼秉性耿介,當此亂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豐三年,一則激於義憤,二來感滌丈知遇,遂離家別母,隨馬後驅馳,幸託皇上洪福、滌丈大才,成此功勞。玉麟離開渣江時,曾對著小姑的墳頭起過誓:功成之後,布衣回鄉,長伴孤魂,永不分離。”彭玉麟說到此。已語聲嘶啞,曾國藩也被這個奇男子的至情深義所感動。

“何況今日國秀又如此!看來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讓她一人帶著弱子在家受罪。滌丈,你老說得好: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十餘年戰事,湘軍從將領到勇丁,死去的人總在三五萬,留下我們這批人能親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資魯鈍,於世事所知甚少,這些年來跟著滌丈轉戰東西,廣結各色人等,眼界大開,此時再來追憶前哲遺訓,似乎領悟更深。玉麟此生別無奢求,只願回到渣江,粗茶淡飯,讀書課子,對照先哲所言,細嚼十餘年舊事,倘能於人生有一番深悟頓徹,則勝過蟒袍玉帶多矣!”

彭玉麟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像一道流泉、一陣雨絲無聲地注入、細細地滋潤著曾國藩的心田。他很覺慚愧。自己天天講黃老之術,卻比從不談黃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望著靜靜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說:“雪琴,你的這番志向,正是先賢遺風。我也時時想學著做,但可能做不到。金陵雖下,長毛還有二十餘萬,皖北河南一帶捻軍聲勢浩大,他們很有可能合為一股,戰事即將由江南轉向江北。君父尚在憂危之中,臣子豈能解甲歸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養一段時期,照顧國秀。一旦國秀病情好轉,還請大駕早返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