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她在幹什麼——音樂無處不在。有時她邊走邊唱,有時她靜靜地聆聽內心深處的曲子。她腦子裡有各式各樣的曲子。有的是在收音機裡聽到的,有的就在她的頭腦裡,不必從任何其他的地方聽到。
晚上孩子們上床以後,她就自由了。這是她一天裡最重要的時光。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很多事在發生,在黑暗中。一吃過晚飯,她就又跑到外面去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晚上幹了什麼,她媽媽問起時,她會信口編一些聽起來合理的謊話。大多數時候,別人喊她,她就像沒聽見一樣跑掉了。只有對爸爸她不這樣。爸爸的聲音裡有某種東西,讓她無法逃脫。他是整個鎮上最魁梧、最高大的男人之一。但他的聲音非常輕緩和慈祥,他開口時,人們會大吃一驚。不管她有多匆忙,只要爸爸叫她,她一定會停下來。
這個夏天,她發現了一個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單獨的個體來看待。他經常會喊她。她走進他工作的前屋,在他身邊站幾分鐘——他的話她卻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一天晚上,她突然“發現”了爸爸。那晚並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使她有了這種感覺。隨後,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似乎像理解別人一樣理解了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個晚上,她再不動身就遲了。九點之前要到那所房子,必須這樣。她的爸爸叫她,她進了前屋。他頹然地靠在工作臺上。他待在這裡,看起來總有點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以前,一直是油漆工和木匠。每天早晨天矇矇亮時,他就套上工裝褲出門,一整天都不回家。晚上,他偶爾擺弄一通鐘錶,作為業餘的工作。他試了很多次,想在珠寶店找到一份工作,這樣就可以整天穿著潔白的襯衫、打著領結,一個人坐在工作臺前了。現在他再也不能做木匠活了,他在房子的前面立了塊牌子,上面寫著“廉價修理鐘錶”。可他的模樣一點不像大多數幹這行的——他們在小鎮的商業中心,都是動作敏捷、面板黝黑、個子矮小的猶太人。工作臺對爸爸來說太矮了,他巨大的骨節鬆鬆垮垮地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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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獨的獵手 第二章1(2)
她的爸爸盯著她看。她能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喊她。他只是太想和她說話了。他試圖起一個話頭。褐色的眼睛在他又長又瘦的臉上顯得很大,他頭髮掉光了,灰白光禿的頭頂使他看上去不設防。他看著她,不說話;而她著急要走。她必須在九點整之前到那裡,沒有時間了。她的爸爸看出她有事,清了清喉嚨。
“我有東西給你,”他說,“沒多少,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點什麼。”
其實他沒必要僅僅因為孤獨和想說話,用給她五分、一角錢作為藉口。他掙的錢只夠他每星期喝兩次啤酒。椅子旁的地上放著兩個酒瓶,一個已經空了,另一個剛開啟。每次喝酒時,他總想找人說話。她的爸爸摸了摸皮帶,她把目光閃開了。這個夏天,他像一個孩子,把攢下的零用錢藏起來。有時藏在鞋子裡,有時藏在他在皮帶上挖的豁口裡。她不太情願收下這一角錢,但當他遞給她時,她的手自然地開啟,準備接住錢幣。
“我有這麼多事要做,不知道從哪開始。”他說。
這恰恰是真相的反面,他和她一樣很清楚這一點。他很少有鐘錶要修,完成少量的工作以後,他會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四處找零活幹。晚上他坐在工作臺前,清洗舊發條和齒輪,一直磨蹭到睡覺的時間。他摔斷髖骨以後,沒辦法安靜下來,每分鐘他都要忙個不停。
“今晚,我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爸爸說。他倒了些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幾粒鹽。他先舔了舔鹽,從杯子裡喝了一口酒。她太著急要走,幾乎站不住了。她的爸爸注意到這點,想說什麼——但他叫她來並沒有特別的事。他只是想和她說會兒話。他想開個頭,卻又咽了回去。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寂靜在蔓延,而兩人誰都無話可說。
這就是她“發現”爸爸的時刻。不是說她發現了一個新的事實——她一直憑本能而不是大腦瞭解爸爸的生活。此刻,她只是突然明白她明白了她的爸爸。他是孤獨的,他是一個老人了。因為小孩子們都不會主動找他,因為他掙的錢很少,他感到自己被這個家拋棄了。在孤獨中,他想靠近任何一個孩子——而他們都太忙了,意識不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
當他們對視時,她明白了這一點。這帶給她一種奇特的感覺。她的爸爸撿起鐘錶發條,用浸在汽油裡的刷子清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