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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這時他身上那種溫馴的影子就不翼而飛了,目光像海水漲潮,不由分說地猛灌到人眼睛裡。如果我繼續坐著不動,他會把我趕走,正兒八經忙工作時,拎著我的領子扔出去也是有的;但如果閒散無事,我又湊過去吻他,示意想做點壞事,好了,那麼這個下午我們通常會在床上虛度光陰。孟先生跟我廝混的時候,也會盯著我看。他看人的目光異常專注,每當我被他注視,就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我不說些什麼有意義的話,就浪費了他這幾分鐘的生命。所以每當被這種目光看得良心不安,我就和他討論哲學。世上唯哲學和做愛不可辜負。這是鄙人闖蕩世界的座右銘。不是我熱愛哲學,而是看似無所不能的孟先生也有弱點,其中一條就是哲學盲。前兩次挑起話頭的時候,他聽不出是非,還會硬著頭皮和我周旋,我們兩個互相坑蒙拐騙,玩得不亦樂乎。然而“狼來了”的故事告訴我們事不過三,實踐證明確實如此, 我和孟先生是幼兒園的同班同學,小學也是,初中還是,高中也沒能跑得了。幼兒園實在沒有什麼可講,大部分事情我已記不清了,小學還算有趣,我三天兩頭去孟家蹭吃蹭喝,晚上還和孟先生鑽一個被窩。我們合夥睡一個大枕頭,蓋一床被子,頭挨著頭,那情形想來還是兩小無猜,純潔可愛的。現在雖然還睡在同一張床上,但畫面經常就有點不堪入目了。我喜歡去孟家純粹因為和孟先生玩得好,加上讓阿姨燒菜和我媽有一拼,我媽燒的菜當年在大院裡首屈一指,甚至還有隔壁軍區大院的家屬慕名來向她取經。但對孟先生的父親和爺爺,我向來又敬又怕,好幾次我媽打了電話,我又礙著他們死活不肯去,最後吃我媽的巴掌。孟先生的父親叫孟炎彬,他爺爺的名字我倒不太記得了,依稀帶個“義”字。孟先生的奶奶我沒有見過,聽說很早去世了,連他自己也只看過照片,黑白模糊的小像。至於外公外婆,也就是讓阿姨的孃家人,都在外省,孟先生與那邊不親,並不來往。我先前說過,孟先生的爺爺和父親都是軍轉幹部,孟老爺子似乎是市裡食品排程一類的職務,我那時候還小,加上幾年後國營就開始大肆改革,因此對老國營這一套記憶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職位的具體名字是否真的叫這個。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孟家極豐的吃食。我家和孟家實算不上大富大貴,不過藉著機關大院的名頭,唬一唬外人,院牆裡頭的三六九等,體制內的人都心知肚明。雖然和權勢挨不上邊,但孟先生家在吃這方面,絕對排在院裡第一等。八十年代物質尚且匱乏,九十年代漸漸好起來,但只要我吃飯剩了一星半點,我媽就嚷嚷個不停,說前幾年一家人每月吃肉的次數得扳著手指頭數,我就是趕上好時候了,沒餓過,所以這麼不知好歹。對此我很不服氣,但爭辯不過,只好少舀些飯到碗裡,以免剩下。但被我媽看見,迎頭又捱了一頓數落:“這麼一點,你吃貓食哪?”為了少捱罵,我更喜歡往孟家跑了。每回到孟家,讓阿姨總能拿出各種花樣招待我,有時候是蒸餃,薄皮玲瓏地透出肉色,膩滑的麵皮上掛著油珠;有時是灌湯小籠包,有時候也有奶油蛋糕,那會兒的奶油比現在硬得多,淡黃的蛋糕滾著波浪邊兒,像個油頭粉面的民國少爺。我媽怕我太饞,在外面丟人現眼,時常耳提面命,不許我在孟家見什麼吃什麼,不幸我都當了耳旁風。吃了這麼多,身高卻總被孟先生壓一截,儘管我上高中時猛躥了一頭,最後還是差那麼三四公分。我堅信這是小時候在吃上欠的債。在孟家吃的好東西,不消說,肯定來源於孟老爺子。俗話說吃人嘴軟,道理明白,但我還是沒法打心眼兒裡喜歡。這一點孟先生並不知道,這些無傷大雅的小秘密,當然都是隻能跟著我進棺材裡的。那時候孟老爺子接近退休,工作閒散,每回我揹著書包進門,先乖乖地跟他打招呼:“孟爺爺好。”他常坐在一張老藤椅上看報紙,只從報紙上露出一雙眼睛,對我點點頭,絕不笑。偶爾會答應,發出一聲渾濁的“噢”。也許是“啊”,也許根本就沒有張口,從鼻子裡擠出來。我不知道,因為他的嘴被報紙擋著,看不見。我小時候懷疑過他根本不會笑。因此我都迫不及待地鑽進孟先生的房間,要是再磨蹭一會兒,有可能會遇上他父親下班回來。孟先生的父親跟老爺子裡外都像,剛眉直鼻,眉頭沉沉壓在眼眶上,本身已夠不怒自威,再加上不苟言笑,像極了廟裡的怒目金剛,多看一眼就要心驚肉跳。不過孟先生的父親並不會像老爺子那樣對我不理不睬,我叫“孟叔叔好”,他會笑一笑,趕上心情好,可能再多說一句“小君來了啊”。聲音沉,像一口裝滿了清水的大缸。孟先生後來也是。小學沒什麼作業,玩的時候多。孟先生家裡書多,但都是大人看的,厚厚的一本一本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