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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起先我還哭不出來,乾嚎了一陣,只能硬擠出眼淚;四周人投來的驚詫目光,使我惶然起來,頓生一種無地自容,只是那時候我還不懂得怎麼描述這種心情,眼淚登時衝出眼眶,居然止也止不住了。哭有癮頭,我哭啞了喉嚨,不能自制地打嗝,還有素不相識的長輩為此誇我。我媽一邊替我揩鼻涕眼淚一邊笑著客套,我才知道原來哭得好,也是可以被表揚的。肝腸寸斷地哭完了,夜裡還要歡聲笑語。我當時覺得大人真是神奇,倘若我被老師批評了哭一場,多少也要傷心個一天半天,根本笑不出來,他們怎麼可以又哭又笑?小時候真一點也不明白。我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小孩子這樣大哭大笑是不對的。難怪不管小孩兒哭還是笑,都會被大人喝罵,難怪永遠聽不見大人嘹亮的笑聲和穿透樓板的嚎哭。大人們總是木著嘴角,好像嘴巴生來只是用來吃飯和說話:吃著索然無味的飯,話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幾句:“有什麼過不去的?忍忍就完了!”或者“鑽什麼牛角尖,誰不是湊合湊合過!”但我不是,我的嘴巴是用來哭和笑的。這幾句話我也不喜歡,每當我媽拒絕我或教訓我,這幾句話總和雞毛撣子一起落下來,以至於我形成了條件反射,聽見這幾句話就下意識地一縮脖子,像雞毛撣子落在肉上的一瞬間,心臟像長了爪子,把喉嚨抓得死緊。我突然一點也不想變成大人了。大人像家裡供著的菩薩,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做,只是活著,除了活著什麼也沒有。我偷偷問過我媽,林家的小叔叔跟我一起玩泥巴,幫我粘樹上的知了,帶我買零食,會大聲地教我唱奇奇怪怪的流行歌,從來不會像大人一樣罵人,為什麼其他大人不能像小林叔叔一樣好?是不是其他大人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說他那樣的人不好?我媽本來在洗碗,勃然變色:“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許跟姓林的一起!”我嚇得扭頭就跑。我一直沒有得到答覆,為此還生了一下午的悶氣,覺得大人們壞透了,用可怕的謊話來騙小孩,只有小林叔叔好,從來不騙人。然而後來小林叔叔瘋了。他走的那天,街坊鄰居都走到街上來看,比廟會還要熱鬧,大家都興奮極了,顴骨上泛出幸福的紅暈。我和孟先生擠在陌生的大人堆裡,他們身上的油燻氣和煙茶氣混在一起,發出奇異的笑聲,逼得我手心發了汗。林叔叔被送進汽車裡,滿身都是血,嘴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厲的叫喊聲。他的母親發出同樣高亢的嚎啕哭聲,脖子上的青筋像小蛇遊動,支援不住,坐倒在地上。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被綁成那個樣子。我甚至覺得小林叔叔的骨頭早就被他們折斷了,他眼球突出,不放過任何一條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臂,嘶聲大喊:“他們!他們要殺我!”“醫生!醫生!有人要殺我!”一個男人把他的手臂折回身後,那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勢,襯著黃雲壓地的陰天,像一幅用色濃膩的仿畫。那是我對大院外那條小街的最後一點記憶。新家離得遠,我沒法再和院子裡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即使還在一個學校,但他們下課玩不再叫我,如果硬湊進去,也始終插不上一句話,只有在他們笑的時候,跟著一起傻笑。其實他們說的一點都不好笑,我只覺得腮幫發酸。幸好還有孟先生跟我同班,我和他還能說很多班上的事情。後來我和其他孩子漸漸疏遠了,反而和孟先生越來越好,簡直成了他的小尾巴,連上廁所都要和他擠在一個小便池裡。我前幾個月在家整理東西,偶然翻出小學的作文字,看到一篇四年級時的作文,叫《我最好的朋友》,寫的就是孟先生。裡面有一句話我記憶深刻,特地回家找了出來,抄在這裡:“我像一條影子黏著他,總是跟在身後跟他玩捉迷藏,當他走到很亮很亮的地方,我就蹲在他腳下,希望他永遠都找不到我,又希望他立刻發現我。”想不到我小小年紀就如此文采斐然,可惜我們語文老師當時一心撲在班上那個局長的女兒身上,沒有對我大力栽培,因而我對這篇作文的記憶,也僅僅停留在寫錯“黏”字而被罰抄五十遍。我爸在外面掙錢掙紅了眼,一年半載才回一次家,有時還不是過年。一到週末我就無所事事,吵著要去孟先生家裡住,我媽沒有辦法,只好去孟家敲門。開門的常是孟先生的母親。她叫做讓知雨,這個姓很少見,我新奇了好久。讓阿姨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長得很漂亮,修秀高挑。她冬天常穿黑色高領的修身毛衣,外面裹長而厚的大衣,原本玲瓏秀致的軀體裹在與棕熊皮同色的毛料下,變成一個直線粗糙勾勒的方塊,幸好還有一個秀美的頭顱足夠鶴立雞群。烏沉沉的長髮有時會挽起來,像搗練了幾百次的寒林中的夜色;頭繩也是黑色,在髮髻下面又露出半圈絳紅,使得我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那發繩究竟什麼模樣。我總想象她其實是一隻巨大的黑天鵝,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