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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聽筒朝我一點頭,不耐煩地:“你的電話!”我蹭過去,剛“喂”了半聲,那頭就已經笑起來:“何老闆的電話都打不通,一直佔線,是有多忙?”心裡無數句話同時一瞬間湧過來,又同時退下去,我好半天沒說出話,那頭又說:“也不知道跟我打電話。”酸了吧唧的火苗上噗哧噗哧地冒著細泡,我整個兒蜷在沙發角上:“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衝出口又覺得態度惡劣,趕緊掩飾地“呸”了一聲,做出開玩笑作怪的語氣。孟先生彷彿覺得很好玩:“想我了?”“不要臉!”他笑得很愉快:“明天來我家玩兒?丁阿姨的媽媽要出遠門,昨天把貓送到我們家了。你要不要來看?”“不方便吧?孟叔叔他……”“他們白天都要上班兒,你來了他們也不在。”“看在你還知道找我有福同享的份上,明天請你吃中午飯。”“毛病。”他笑了一聲,“不找你找誰?”我高興得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出了一手的汗。孟先生又是這世上最可愛的人了!上樓上得太急,差點摔個狗啃屎,還好沒摔到實處,不然那可就太難看了。我絕不承認出門前那一番顧影自憐正像準備開屏的孔雀。剛拐過二樓的樓梯轉角,我就聽見點兒聲響,像是有人在粗聲粗氣地吵架。不過跟我有什麼關係?爬到四樓,打頭一望,心心念唸的那扇門虛掩著,露出一條明晃晃的縫,跟著洩出一線咆哮,重物“哐當”砸在地上。“給我滾!”我應該掉頭就走,但身體彷彿被別的什麼人牽縱著,兩步跳上了最後四級臺階,一把推開大門:“孟潛聲!”客廳裡的兩個人同時回過頭來,在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兩張一模一樣的盛怒的臉。但其中年輕的那張在下一刻立刻變成了我熟悉的模樣,浮出驚訝的神色,張了張嘴,但沒喊出什麼話。反倒是我嚇了一跳,因為孟叔叔朝我邁了一步。他眯起眼睛審視我。我和他有兩年多沒見了,他沒見老,只是臉色沉得更厲害,從骨子裡滲出青黑,又在暴怒的當口,更顯出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可怖。孟先生身後幾步遠的地上倒扣著一個玻璃菸灰缸。這玩意兒大概有些年頭了,比老頭兒的眼珠更渾濁,卻毫髮無傷,大剌剌地趴在地上。屋子裡的空氣一下子鑽進了全身的血管,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只覺得出不了氣,整塊頭皮下都一跳一跳地刺痛,似乎裡面的神經和細胞正瘋癲癲地橫衝直撞。孟叔叔的視線攫住我,一指門外:“你出去。”我朝孟潛聲看去,他往門口走去,經過我身邊時伸手拽了一把,扶著鞋櫃低頭換鞋。“老子讓你走了嗎!啊?翻了天了!”不知道是屋子太小還是步子太大,他幾乎一步就邁到了孟先生身後,巴掌高高揚起——“別打他!”孟叔叔的巴掌突兀地停在了臉邊上。——我的臉邊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搶身擋在了孟潛聲跟前,還大聲嗆了孟叔叔一句。聲音應當不小,因為我這會兒覺得嗓子被砂紙磨過似的疼,想咳嗽,但我硬忍住了,憋出了一點眼淚,燻得眼角發酸。三個人都愣住了,後來回想那場面大約是有點滑稽的,簡直像戲劇裡等待掌聲的停頓。到底是孟先生聰明, 突然的寂靜裡,風中吹來一陣鐵門甩上的震響,嚇得我們一縮脖子,拔腿就跑。穿過小區後門,來到街上,不短不長的一條路,停下來時,我跟孟先生竟然都有些出不了氣,喘氣一聲踩著一聲。原本在臉上沸滾的血一股腦兒又被擠迴心髒裡,因為還餓著肚子,又被嚇得腎上腺素狂飆,現在我只覺得四肢無力,全身發虛。最暈的還是腦袋,那種感覺好比許願說“我要天上的星星”,結果星星真從天上墜下來,當場砸了個暈頭轉向。我用力眨了眨眼,發現孟先生正盯著我看,好像八百年沒見過活人,我不由得屏息凝氣,生怕眨眼的聲音嚇到他。他兀自端詳了一陣,突然笑出一口白牙。我莫名其妙:“你笑什麼?”他笑夠了,抬起眼皮:“你不準備說點什麼?”我別開視線,盯著他背後不遠處的一棵老榕樹:“對哦,應該讓你感謝我的救命之恩。”他說:“我不是說那個。”今天的陽光太亮了,眼睛酸得厲害,我忍不住又眨了眨:“那你說的是什麼?”孟先生笑容一淡,伸手扭過我的胳膊:“我是說剛才我——”說到這裡,突兀的一陣停頓,他的聲音陡然一輕,大噪的蟬聲趁機喧賓奪主,“你跟我裝傻?”他一面說話,那無意識垂下的兩彎睫毛卻在輕快地顫動,鼻樑上淡淡的陰影跟著振翅欲飛。正午的空氣波紋盪漾,一隻兔子立在悶熱的樹蔭底下,抖著兩條毛茸茸的長耳朵,揮舞著拳頭惡狠狠地說:“我要吃掉你!”我舔了舔唇角,那裡蒙著薄薄一層汗,類似醃魚的鹹酸在舌尖上漫開。大概是熱出了幻覺,心臟在口腔裡衝撞,叫囂著衝破牙齒的桎梏,聲音被勒成一層蟬翼:“我怎麼知道你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