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封信裡我只有一個很單純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免俗”。這事本來關係各人的性分,不易以言語曉喻,我自己也還是一個“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時常領略到能免俗的趣味,這大半是在玩味一首詩、一幅畫或是一片自然風景的時候。我能領略到這種趣味,自信頗得力於美學的研究。在這封信裡我就想把這一點心得介紹給你。假若你看過之後,看到一首詩、一幅畫或是一片自然風景的時候,比較從前感覺到較濃厚的趣味,懂得像什麼樣的經驗才是美感的,然後再以美感的態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願就算達到了。
在寫這封信之前,我曾經費過一年的光陰寫了一部《文藝心理學》。這裡所說的話大半在那裡已經說過,我何必又多此一舉呢了在那部書裡我向專門研究美學的人說話,免不了引經據典,帶有幾分掉書囊的氣味;在這裡我只是向一位親密的朋友隨便談談,竭力求明白曉暢。在寫《文藝心理學》時,我要先看幾十部書才敢下筆寫一章;在寫這封信時,我和平時寫信給我的弟弟妹妹一樣,面前一張紙,手裡一管筆,想到什麼便寫什麼,什麼書也不去翻看,我所說的話都是你所能瞭解的,但是我不敢勉強要你全盤接收。這是一條思路,你應該趁著這條路自己去想。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我所說的只是一種看法,你不妨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把你自己所想到的寫一封回信給我。
一、我們對於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
我剛才說,一切事物都有幾種看法。你說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醜的,這也只是一種看法。換一個看法,你說它是真的或是假的;再換一種看法,你說它是善的或是惡的。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種,所看出來的現象也就有多種。
比如園裡那一棵古松,無論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說它是古松。但是你從正面看,我從側面看,你以幼年人的心境去看,我以中年人的心境去看,這些情境和性格的差異都能影響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古松雖只是一件事物,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古松卻是兩件事。假如你和我各把所得的古松的印象畫成一幅畫或是寫成一首詩,我們倆藝術手腕儘管不分上下,你的詩和畫與我的詩和畫相比較,卻有許多重要的異點。這是什麼緣故呢了這就由於知覺不完全是客觀的,各人所見到的物的形象都帶有幾分主觀的色彩。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學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畫家,三人同時來看這棵古松。我們三人可以說同時都“知覺”到這一棵樹,可是三人所“知覺”到的卻是三種不同的東西。你脫離不了你的木商的心習,你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幾多錢的木料。我也脫離不了我的植物學家的心習,我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葉為針狀、果為球狀、四季常青的顯花植物。我們的朋友畫傢什麼事都不管,只管審美,他所知覺到的只是一棵蒼翠勁拔的古樹。我們三人的反應態度也不一致。你心裡盤算它是宜於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樣去買它,砍它,運它。我把它歸到某類某科裡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樹的異點,思量它何以活得這樣老。我們的朋友卻不這樣東想西想,他只在聚精會神地觀賞它的蒼翠的顏色,它的盤屈如龍蛇的線紋以及它的昂然高舉、不受屈撓的氣概。
從此可知這棵古松並不是一件固定的東西,它的形象隨觀者的性格和情趣而變化。各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為的。極平常的知覺都帶有幾分創造性;極客觀的東西之中都有幾分主觀的成分。
美也是如此。有審美的眼睛才能見到美。這棵古松對於我們的畫畫的朋友是美的,因為他去看它時就抱了美感的態度。你和我如果也想見到它的美,你須得把你那種木商的實用的態度丟開,我須得把植物學家的科學的態度丟開,專持美感的態度去看它。
這三種態度有什麼分別呢?
先說實用的態度。做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維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講究如何利用環境。“環境”包含我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和物在內,這些人和物有些對於我的生活有益,有些對於我的生活有害,有些對於我不關痛癢。我對於他們於是有愛惡的情感,有趨就或逃避的意志和活動。這就是實用的態度。實用的態度起於實用的知覺,實用的知覺起於經驗。小孩子初出世,第一次遇見火就伸手去抓,被它燒痛了,以後他再遇見火,便認識它是什麼東西,便明瞭它是燒痛手指的,火對於他於是有意義。事物本來都是很混亂的,人為便利實用起見,才像被火燒過的小孩子根據經驗把四圍事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