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立名,說天天吃的東西叫做“飯”,天天穿的東西叫做“衣”,某種人是朋友,某種人是仇敵,於是事物才有所謂“意義”。意義大半都起於實用。在許多人看,衣除了是穿的,飯除了是吃的,女人除了是生小孩的一類意義之外,便尋不出其他意義。所謂“知覺”,就是感官接觸某種人或物時心裡明瞭他的意義。明瞭他的意義起初都只是明瞭他的實用。明瞭實用之後,才可以對他起反應動作,或是愛他,或是惡他,或是求他,或是拒他。木商看古松的態度便是如此。
科學的態度則不然。它純粹是客觀的,理論的。所謂客觀的態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完全丟開,專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去探求真理。理論是和實用相對的。理論本來可以見諸實用,但是科學家的直接目的卻不在於實用。科學家見到一個美人,不說我要去向她求婚,她可以替我生兒子,只說我看她這人很有趣味,我要來研究她的生理構造,分析她的心理組織。科學家見到一堆糞,不說它的氣味太壞,我要掩鼻走開,只說這堆糞是一個病人排洩的,我要分析它的化學成分,看看有沒有病菌在裡面。科學家自然也有見到美人就求婚、見到糞就掩鼻走開的時候,但是那時候他已經由科學家還到實際人的地位了。科學的態度之中很少有情感和意志,它的最重要的心理活動是抽象的思考。科學家要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尋出事物的關係和條理,納個物於概念,從原理演個例,分出某者為因,某者為果,某者為特徵,某者為偶然性。植物學家看古松的態度便是如此。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賺錢等等,植物學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等等,他們的意識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過把古松當作一塊踏腳石,由它跳到和它有關係的種種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實用的態度中和科學的態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獨立的、絕緣的,觀者的注意力都不是專注在所觀事物本身上面的。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絕緣,便是美感的態度的最大特點。比如我們的畫畫的朋友看古松,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對於他便成了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他忘記他的妻子在家裡等柴燒飯,他忘記松樹在植物教科書裡叫做顯花植物,總而言之,古松完全佔領住他的意識,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只把古松擺在心眼面前當作一幅畫去玩味。他不計較實用,所以心中沒有意志和慾念;他不推求關係、條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考。這種脫淨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動叫做“直覺”,直覺所見到的孤立絕緣的意象叫做“形象”。美感經驗就是形象的直覺,美就是事物呈現形象於直覺時的特質。
實用的態度以善為最高目的,科學的態度以真為最高目的,美感的態度以美為最高目的。在實用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對於人的利害,心理活動偏重意志;在科學的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間的互相關係,心理活動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專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活動偏重直覺。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價值,不是事物所本有的特質。離開人的觀點而言,事物都混然無別,善惡、真偽、美醜就漫無意義。真善美都含有若干主觀的成分。
就“用”字的狹義說,美是最沒有用處的。科學家的目的雖只在辨別真偽,他所得的結果卻可效用於人類社會。美的事物如詩文、圖畫、雕刻、音樂等等都是寒不可以為衣,飢不可以為食的。從實用的觀點看,許多藝術家都是太不切實用的人物。然則我們又何必來講美呢了人性本來是多方的,需要也是多方的。真善美三者俱備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人性中本有飲食慾,渴而無所飲,飢而無所食,固然是一種缺乏;人性中本有求知慾而沒有科學的活動,本有美的嗜好而沒有美感的活動,也未始不是一種缺乏。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種飢渴精神上的飢渴。疾病衰老的身體才沒有口腹的飢渴。同理,你遇到一個沒有精神上的飢渴的人或民族,你可以斷定他的心靈已到了疾病衰老的狀態。
人所以異於其他動物的就是於飲食男女之外還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壺就可以貯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樣、顏色都要好看呢了吃飽了飯就可以睡覺,何必又嘔心血去做詩、畫畫、奏樂呢了“生命”是與“活動”同義的,活動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義。人的實用的活動全是有所為而為,是受環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動全是無所為而為,是環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己願意去活動的。在有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環境需要的奴隸;在無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