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偶爾後背跳一下,脊骨抖動,粗聲喘著氣,咳嗽,看起來非常痛苦。
邵鈞給這人胡嚕一把,手掌撫摩著後背,低聲安慰幾句。
羅強抓住邵鈞的手,手腕青筋糾結,手心兒裡全是冷汗,攥得邵鈞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鈞其實哪會安慰人?他安慰過人嗎?平時跟犯人們勾肩搭背插科打諢閒扯臭貧的他有,可是他也沒見過真章。小時候在一個大院裡,小鈞鈞是那個最能哭、最能鬧的娃,一家五六個大人捧在手心兒裡吹著、哄著,邵鈞哄過別人?邵鈞給誰幹過“保姆”這活兒?……
他這一晚上就沒消停,在羅強身邊上竄下跳得,吹吹氣兒,捋捋毛,覺著這人怎麼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幾十歲的人,跟個小孩似的,遇上事兒還得讓你三爺爺抱著哄著!
邵鈞幾乎是從身後半摟半抱著羅強,因為對方死拽著他,撒不開手。
這人渾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鈞胸口上,溼溼涼涼的。眼瞅著羅強這麼難受,這麼痛苦,邵鈞也跟著忽然就難受了……
他湊過頭去,聽見羅強說:“我們家老頭子,早就不認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兒,他不待見我……”
“小時候,我爸沒本事讓我們哥仨過好日子,我沒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不認我……”
“老頭子是讓我給氣死了,是因為我,是我……”
“小三兒咋樣了,要是你個饅頭能在小三兒身邊罩著,就好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註定了不平靜。
那年是羅家最難的一年,羅媽讓鄰居抬上三輪板車往醫院拉的時候,已經見紅了,褲子上全是血。
羅強從打零工的煤場一路往醫院飛奔,頭髮茬裡都是煤渣子,兜裡還揣著打工掙的毛票。九歲的男孩能幹啥?他就在煤場邊兒上給人拉廢煤渣,拉一小車掙兩分錢,拉一個晌晚他能掙兩毛,兩毛那時候可也是錢。
羅小三兒難產,據說是腦袋生得太大,又愛踢腿亂動,胎位就不正,把這孩子卡著了,鑽了很久鑽不出來。
最後上鉗子弄出來的時候,羅小三兒的小臉都憋紫了,護士急得打他屁股打了好幾下,打疼了,才終於哭出來,哇哇哇的。
小醫院條件不太好,血庫根本沒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沒了。
一個鰥夫拉扯三個兒子,特別不容易。大雜院裡的大媽大嬸二大爺都很疼羅小三兒,一人給孩子喂一口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長大的。
羅小三兒屬龍,生下來就有十斤,是遠近衚衕有名兒的“十斤娃”,精力旺盛,會哭愛鬧。鄰居都說,這臭小三兒哪是娃啊,這簡直就是一條小黑龍,長得黑壯黑壯的,厲害著呢,成精了,一出生就要他親媽的命了。
羅爸爸那時在西單國營的老字號飯莊鴻賓樓上班,是後廚的大師傅,老手藝人。性格沉默,手巧,能幹。
鴻賓樓是主營京津傳統風味菜餚的名店,那時候可有名了,除了“老三順”和全聚德,就屬鴻賓樓了,河鮮海味特色一絕,全羊席大宴膾炙人口。羅家老爺子穿著一身白,在冒著熱氣人聲鼎沸的廚房裡忙碌,用精細的刀工切出紙片薄的肥牛和羊肉。
羅爸爸每晚下班,就著夕陽的光亮,在平房小屋裡細細地雕蛋殼。
老大在院裡搬白菜,拿大缸激酸菜,醃雪裡蕻。
老二拿小鍋熬米糊,盛到個搪瓷缸子裡,喂小三兒吃飯。
羅戰穿著開襠褲,撅著屁股在床上爬,探著身子順手把盛完米飯的鋁鍋拎走,趁他哥不注意,把鍋扣到自個兒腦袋上。
羅戰戴著鋁鍋,特美,舌頭還到處舔,舔鍋裡的米飯粒,肉臉蛋上沾的都是飯粒兒。
羅強回頭,撇嘴冷笑,拿勺一指:“三兒!”
羅小三兒啃手:“唔……”
羅強:“吃不吃?把鍋摘了,不然不給吃飯!”
羅小三兒咯咯咯地傻樂,乖乖把鍋摘了,頂著滿臉的米粒兒,很無辜:“嗯嗯……”
羅強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叫哥就餵你。”
羅小三兒滿嘴流著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個華北平原的大災年,帝都的龍脈破了風水,全城幾百萬人有家不能歸。
天搖地動的那一夜,羅家那間八米小屋,房頂一條梁塌了,把煤爐砸翻。
羅爸爸自己一人兒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兒子都睡在裡邊兒呢。羅爸爸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