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自己這一方面,交戰於胸中的不是善惡——善惡對他已不是問題——而是“正道與鄉愿”。剋制自己心中任何妥協的想法,對人對己不留情面,我們不知道海瑞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確實做到了。
他曾有個五歲的女兒。有一天,海瑞見她拿塊餅子在吃,問起來,是家中的僕人給她的。海瑞十分憤怒,說,你是女子,怎麼可以從男僕手中拿東西吃?簡直不像我的女兒。你要是能知恥而餓死,才是我的女兒。這個五歲的小女孩,哭啼起來,再不肯吃飯,七天後真的餓死了。
海瑞是歷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剛直激烈,終始一致。但每次有人對我說起他的好,我一邊同意,一邊難免要想:去對他的女兒說吧。
與海瑞同時的文人王世貞曾詩論海瑞“胸中無黑白,止有徑寸丹”。他是在批評海瑞執法,不論事之是非曲直,只憑胸中一團正氣。原來正氣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海瑞巡撫應天時的事蹟流傳最廣,不多述,只說他事事偏袒弱小,不但未奏顛覆之功,反倒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在海瑞這邊,只要緊握高尚的動機,便問心無愧,在受治者那裡,又難免有別的感受。
在漢代,清官每入酷吏傳。海瑞在任上沒做過什麼殘酷的事,雖衙門前總有枷號的人,但並不算出格,雖建議恢復朱元璋的嚴刑酷法,也只是說說,未得施行。他的意志可盡行的地方,是他的家庭,如果不算他母親對他的控制。這位母親也是非常之人,青年守寡,便把“全部心血傾注在兒子身上”,同處一室,日夜督問。
按我們的常識,被人傾注以全部心血,是很不舒服的事。不過海瑞是孝子。頭兩位妻子,與婆婆不和,都被休掉,其中的潘氏,過門不到一個月,便被逐出。第三位夫人在家最久,最後與一妾先後自殺。時人非議海瑞的,一是矯激,二是迂闊,第三便是“薄於閨閣”。家事不好妄說,但無論如何,這不像一個幸福家庭。
海瑞胸中的徑寸丹心是什麼?對弱者的同情心?從他的政令來看,似乎是的,因為他斷起案來,總是站在弱者的立場上,但聯絡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為很難想像一種廣泛的感情會豐於彼而吝於此。看來那是一種抽象的正義,聖化的政治理想,強烈到可以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養成與豐富之。其實聖人哪裡又是這樣的呢?還記得孔子不與暴虎馮河,並厭惡果敢而窒者嗎?
我本來相當厭惡《大學》裡修齊治平這一套,近年漸漸覺得它不是毫無道理。修身齊家為先,治國平天下為後。沒有一種藉口可以使人問心無愧地拋親棄友,儘管曾有許多強人取得過相反的成功,對他們來說,親密的人,不過是些可以在必要時犧牲而又不引起非議的人——不但不引起非議,還經常為人嘖嘖讚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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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誰令忠孝兩難全:趙苞(1)
誰令忠孝兩難全:趙苞
趙苞是東漢末年的遼西太守。就職的第二年,派人把母親和妻兒接到任上來。路過柳城(在今天的朝陽縣),遇上鮮卑人入塞鈔掠,趙苞的母親和妻兒被劫。鮮卑人便把她們當作人質,來進攻郡城。趙苞率兵接戰,鮮卑人把他的母親推到陣前。——這時,趙苞該怎麼辦?
在漢代,這個問題的意義與在今天很不同。今天的讀者或許會要聯想到“恐怖主義”或“民族大義”之類,但這兩樣,在那時都不存在。而重要的,是母親被劫一事。古代,“孝”在價值觀中的地位數一數二,陷父母於危境,甚至死亡,是不能考慮的事情。
類似的難題經常發生,儘管不都如趙苞的處境那樣極端。君權與父權,忠與孝,家與國,難道是天生的冤家?楚國直躬的父親偷別人的羊,直躬去告發。孔子認為這樣不是正直,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才算正直。強調君權的韓非子不同意孔子,他還看到了孝與忠的不可調和,說“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而“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後世則有人說,在家為慈父孝子,在國必為貪官汙吏,——你把公家的東西都搬到家裡來,算不算一種孝順呢?該怎樣協調這些關係?
在春秋時代,家是高於國的。著名的管仲,一打仗就當逃兵,這樣的行為也能得到原諒,因為,按鮑叔的解釋,管仲不是膽怯,而是家有老母。伍子胥過昭關,借吳兵以伐父母之邦,來報私仇,當時的人覺得他是正當的,司馬遷還讚揚他“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
秦漢以後,天平越來越往君權的方向傾斜。“忠”的概念發生了變化。以前,“忠”的意義廣泛,後來只指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