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種擔心告訴別人,他一直一個人在心裡害怕著一場沒燒著的大火。
野地上著過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長馬缺出生以前。村裡王家(也許是劉家)一頭牛不想幹活,跑到野地裡。那頭牛左肩胛一塊皮磨爛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閒時皮能長好。可是傷口化膿了,不住往外流膿水,成群的蒼蠅在傷口處叮咬,作蛹。緊接著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厲害,站著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實在熬不下去,便在一個夜晚掙脫韁繩跑掉了。人跟著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裡面轉了半天,差點把自己丟了。人爬到一棵樹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來。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黃一片的草木中發現牛的蹄印和糞,說明牛還在裡面,找了大半天,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見牛的影子。人跑到草灘另一頭,放了把火,想把牛燒出來。火著了三天三夜,菸灰順風颳到村裡,房頂院子落了厚厚一層。
到底把牛燒出來沒有。由於時間久了,許多關於前輩人的故事大都是這樣剩下半截子。要再說下去就得瞎編。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說不完,誰有閒工夫瞎編故事呢。直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越來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裡,沒人理識。我也懶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夠我說大半輩子,我哪顧得上說別人呢。
那年派去探麥的人是劉榆木。這是個啥活都不幹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牆頭上,像個駝背的鳥似的,有時他面朝西雙手支著頭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時###子對著南邊一蹲又是一下午。我們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見了啥。
一個人要是啥都不幹,一天到晚盯著一個小地方看上一輩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們又不願意相信劉榆木會看出啥名堂。
他是個懶人,不會比我們知道更多的事情。我們想。
早先劉榆木喜歡蹲在舊馬號圈牆上,那堵牆又高又厚實,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見。後來那堵牆倒了。聽人說是劉榆木家裡人嫌他啥活不幹整日蹲在牆上,氣憤地把那堵牆放倒了。後來劉榆木蹲到靠馬路的半堵破羊圈牆上。那堵牆矮一些,也單薄,卻一直不倒。
誰也使喚不動劉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糧,種幾畝地他從來不管不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從牆上跳下來,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準時地回到家裡。聽人說他看著煙囪裡冒出來煙就知道家裡做什麼飯,飯啥時候做熟。
誰家有急事找劉榆木幫忙,他總是一甩頭,丟一句“管我的球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長馬缺也沒想到要使喚劉榆木,他從糞堆上下來,想著派誰去野地看看,一扭頭看見蹲在牆頭上的劉榆木。
“劉榆木,給你派個活,到野地去看看麥子熟了沒有。”
“麥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劉榆木頭一甩,不理村長了。
村長馬缺瞪了劉榆木幾眼,正要走開,又突然回過頭。
野地上的麥子(3)
“給你一匹馬,你就把馬當成這堵牆邊走邊看,也不耽誤你看事情,只要把麥子熟沒熟給我看回來就行了。”
這一年村裡又沒收上麥子。去晚了幾天,麥子黃焦在地裡。
派去探麥的劉榆木根本沒去野地。他騎馬從村西邊出去,在村外繞了一圈,繞到村東頭,打馬朝沙灣鎮奔去了。
他去沙灣鎮其實也沒啥球事情。只是他覺得去野地看麥子更沒意思。有啥看的,掰指頭一算就知道麥子熟沒熟。節氣到了麥子肯定會熟。時候不到再看麥子還是青的。劉榆木許多年不問地裡的事,他已經不知道地開始變得不守節氣和信譽。好像太陽繞著地轉暈了,該熟時不熟,不該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這些事又管劉榆木的啥球事。
天快黑時,劉榆木原打馬繞到村西頭,一搖一晃走進村,給村長馬缺丟下一句“還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轉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識村長的追問。
其實劉榆木也沒走到沙灣鎮。沙灣鎮比野地更遠,去了再趕回來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牆頭上遠望時的目光盡頭,又朝前望了一陣子就調轉馬頭回來了。
這兩截子目光接起來,足足有60公里。這大概是村裡最長遠的目光了。劉榆木想。
村長馬缺也沒完全信劉榆木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整日蹲在牆頭上身子懸在半空裡的人不太踏實。沒等到十天,也就過了七八天吧,村長馬缺便帶著人馬下野地了。結果還是晚來許多天,麥粒幾乎全落到地上,又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