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放回視窗,才不深不淺地說一句:“格格不入,有礙觀瞻”,語氣活似評判博物館裡的展品,珍貴不珍貴都與自己毫無關係。
陸文振愣了愣,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樣突兀的一句話。情勢毫無徵兆地急轉直下,他尚未摸清頭腦,只好揮揮手勉強笑道:“你去坐著等,我弄完吃的就端出來。”
令陸文振心心念唸的夜雨終於再次光臨,但雨之為物,能使晝短,能令夜長,最迷人也最惱人之處便在於其變幻莫測。夏季終了,秋季降臨,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熨帖過他肺腑的纏綿夏雨,而今不聲不響地澆在他心中那朵綻放的火花上。
鍋裡的水咕嘟咕嘟地沸騰著,陸文振把麵條擱進去,拿雙筷子攪了攪,隨手把火調低。
房間裡仍然靜得很,煤氣燃燒發出“嘶嘶”的聲音,筷子碰到鍋壁清脆的聲音,金魚輕微划水的聲音,風穿堂而過的聲音,呼吸與心跳的聲音……這些細小的聲音詭秘地彼此交織融合,又被安靜無限放大,幾乎要把陸文振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
江錦志握著一杯水走進來,沉默著站在他的旁邊,片刻後“咯嗒”一聲把杯子放在桌上,又沉默著走到外間去。
陸文振目瞪口呆地看著杯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鍋裡的麵條,心中慌得亂七八糟。這場景無論怎樣看也不像冰釋前嫌破鏡重圓,分明像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名陌生人,像他的父母,人前相敬如賓,人後相距如冰。
一幕接一幕,究竟是劇本的哪一處出了錯?
陸文振怔怔地把煮好的麵條盛在碗裡,澆上熱湯,端出去遞一碗給江錦志。
他接過去,道一句“謝謝”,拿起筷子埋頭苦吃。
“很餓嗎?”陸文振沒動筷子,看向江錦志的目光不知不覺地帶著哀切的不捨。
江錦志抬起頭來,隔著不斷升騰擴散的熱氣,正好望見一雙入神到有點痴迷的眼睛,頓時更覺得飢餓感一陣一陣熱辣辣地攪出來,連心都跟著攪得空落落的。
“慢慢吃,不夠我再去弄”,陸文振彎著眼睛落寞地笑,伸手拿起自己的筷子。
江錦志慢慢垂下目光,握住筷子的手輕輕顫抖。
“快吃,涼了味道不好”,陸文振伸筷子過來敲一敲他的碗。
江錦志忽然抬起頭狠狠地盯著陸文振,看他呆了一呆,然後擱下筷子。
“文振,快吃吧”,他低頭笑了笑,“味道很好。”
“怎麼了?”陸文振並非愚鈍,只是心有不甘,於是選擇視而不見。到如今,卻也忍不住問出口來:“我和你,怎麼了?”
“沒什麼”,江錦志重新拿起筷子,“小的時候,父親也常常給我做飯……”
陸文振從沒聽過他這樣遺憾悵惘的語氣,放低了聲音問他:“味道很像?”
江錦志搖頭,“一點也不像,父親是南方人,並不愛吃麵條”,他忽然想起那些久得覆滿塵土的往事,“他最會做的是海鮮飯,又多又滿地盛一碗給我,多到我撐圓了肚皮都吃不完,只好擰著眉頭苦著臉不出聲,父親便笑著伸手把我的碗接過去,一口一口把剩飯吃盡……”
陸文振看著他,心中泛出無名的酸苦。
江錦志無奈地勾起嘴角,“他過世以後,再也沒有人為我做過一粥一飯。”
陸文振無言以對,沉默半晌才慢慢說一句:“快吃。”
“好”,江錦志已經面色平靜,答得波瀾不驚。事實上,他懷戀的倒並非那點模糊不清又為數不多的親情,而是彼時還能擁有一點東西的自己。
母親離開以後,江錦志與父親過得很清苦。一個普通的公司小職員,帶著半大的孩子,彼此相依著苦捱日子。壞就壞在他的父親還是個寧折不彎的人,那些對不起他的人,他一個也不原諒,他要恨她恨到死。父親病重的時候,江錦志曾經想去找母親要點錢,父親只是咬牙切齒地冷笑著說若是花她的錢治病,他便自己停醫斷藥等死。
他活得這樣自我,從未理會過江錦志的感受。起初江錦志願意聽他的話,但他病得太久,總也死不掉,父子間持久地相互依賴,相互折磨,江錦志開始恨他。父親不顧江錦志的感受,他也不顧父親的感受,他跑去找母親要錢,拿父親憎惡的錢來替他醫病。父親消耗掉他的青蔥時光,他便給他的人生末路抹黑,讓他晚節不保。你來我往,十分公平。
父親死了,他才發現這一切毫無意義。活人才有愛和恨,你只有活得萬眾矚目,才有人愛你愛得日月無光,恨你恨得天昏地暗。
他活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