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艾正站在廊下納著悶兒,就見甘運來和向桂進了院,小妮兒也跟進來。甘運來一見廊下的同艾,便猛地跪在地上,磕著頭匍匐著,泣不成聲地說:“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妮兒見甘運來跪下,也連忙跪下,把手中的四蓬繒包袱和飯盒放在身旁。她只是哭,說不出一句話。向桂沒有跪,幾步跑上廊子去攙扶同艾。同艾已經明白了大半。單說這三個人同時出現在她面前,事情就非同一般。何況又跪又哭,小妮兒手裡還拿著四蓬繒包袱和飯盒。這不是老頭子出了事還能是什麼!攙住同艾的向桂忍著眼淚到底說話了,他說:“嫂,瞞不住你了,節哀吧,節哀吧。”說著也泣不成聲了,把眼淚和鼻涕都灑在了同艾身上。
其實向文成對酒糠更有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他託山牧仁從石家莊給尹率真買了一臺油印機,出城時就是把油印機埋在了酒糠裡。所以,剛才當酒糠一進家門,他就知道這車酒糠裡又有物件。現在眼前的場面使向文成知道,這次酒糠裡埋的定是他爹了。
向桂和甘運來交替著把發生在利農糞廠的事源源本本作了介紹,向家人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其實,同艾剛才一看見那個四蓬繒包袱,就已經悲痛得不能自持了。
笨花的鄉親聞訊趕到向家巷,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戰爭會涉及到向大人,幾年來笨花人似乎忘記了他的存在。人們找向桂提議,向大人的喪事必得像喪事一樣辦。他們記起向喜為他父親鵬舉辦喪事的情景,喪事連續了三個七天,流水席從向家直排到街上,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有幾棚。今天輪到他自己入土時,萬不可太潦草。但是,向喜的喪事和取燈的喪事一樣,仍然在半遮半掩中進行。好熱鬧的向桂也學會了審時度勢,他收斂著自己,勸說著鄉親。他只在哥哥的棺材上動了些心思。他為向喜在外村物色了一口香柏木的棺槨。這棺槨做工考究,又用大漆漆了十八道。那個外村賣棺材的老闆說:“在兆州,這棺材除了向大人用,誰還配呀。”就像這棺槨是專為向喜製作的一般。
一口十八道大漆的香柏木棺槨總算給向家帶來了些安慰。
群山從酒糠裡扒向喜,埋怨向桂為什麼不讓他親自去接向大人,從前迎送向大人都沒用過別人。向桂說,少一道麻煩是一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就不必爭了。可群山仍然覺得,由他套車去“接”才最得體。
向喜入殮入土。好在前些時向文成在向家墳地找到了向喜的準確位置,如今就免去了找穴位的麻煩。向喜被埋在向鵬舉以下,向取燈以上,他連線了這個隔輩的空地。
這次秀芝沒有為全家拌疙瘩湯。向桂發了話,對秀芝說:“武備他娘,做鍋粉條菜吧,吃不吃的也像個過事的樣子。”笨花人過紅白事,再闊氣的家主也要做粉條菜,好像只有粉條菜才能帶出喜氣和“喪”氣。秀芝按向桂的囑咐做粉條菜,左拼右湊鍋裡只下了白菜豆腐和粉條,連豬肉都沒有買下。甘運來在村裡東借西找,東西都是從茂盛店借的。考究的粉條菜還要有上好的大片豬肉和豬肉丸子,豆腐也要過油。
向家人都吃了粉條菜,彷彿誰不吃就缺少了對向喜的尊敬一樣。悲慟之後鎮靜下來的同艾在廊下端著碗說:“都吃吧,老頭子回來就是了。”她語調平和得又如同往常。同艾帶領大家吃粉條菜,吃著吃著又想起一件事,她對身邊的向桂說:“桂呀,給保定報個喪吧。文麒文麟的媽叫順容,姓楊,還住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向桂說:“我辦吧。”這天晚上,同艾枕著向喜的四蓬繒包袱睡覺,她摩挲著她親手織的這個包袱,計算著它離家的時間。她想,光緒二十八年到今天,這本是四十三年吧。
有向桂在家指揮向喜的喪事,人前倒少了些向文成的影子,這些天他只覺頭疼眼不好使。視力本來就微弱的向文成,站在酒糠車前看向喜時,就是看不清向喜的模樣。他忽而覺得父親的頭髮是白的,忽而又覺得是黑的,要不然就是紅的綠的。從向家墳地回來時,向文成走得更加磕磕絆絆。秀芝看出了向文成走路的不同往常,心裡一陣陣不安。晚上,她看著坐在椅子上發愣的丈夫說:“你哪兒不對勁兒?”向文成直視前方說:“一時還難說,觀察一下吧。”他想起西醫愛說“觀察”,觀察就是看看再說的意思吧,也可以當注意一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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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觀察”了一陣自己,知道自己真病了,一時間又對自己的病診斷不清。他用了中醫辨症的方法和西醫的診斷學研究自己的病,還是下不了結論。他癱在了炕上,眼前只有片片空白。家裡人看他是一時清楚一時糊塗,清楚時和平時差不多;糊塗時就淨說別人聽不懂的話。他時而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