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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費八年時間集中鑽研世界十幾個國家的人文典籍,與中國文化對照,寫成一本本書出版。後來又被自己所在學院的同事們選為院長,由於做得不錯,被上級部門看中,一時仕途暢達。這一切,使我的個人命運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我對中華文化的憂慮。

一九八九年之後,這種憂慮越來越重。於是,出乎眾人意料,我突然辭去一切職務,也離開了原來的專業領域,形影孤單地向荒涼的原野走去。

“在這樣的官位上你還是全國最年輕的,當然也最有前途,為什麼辭得那麼堅決?”三位領導者一起找我談話,這是他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我怕說了真話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淺薄地笑一笑,搖搖頭。

兩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說:“已經是我們這個領域的頂級學術權威,而且會一直保持下去,這多不容易,為什麼硬要離開?”

我還是笑一笑,搖搖頭。

幾個老同學更是竭力阻止:“這年頭多少文化人都在忙著出國深造,誰像你,打點行裝倒著走?”

我又是笑一笑,搖搖頭。

我知道,自己這麼做,確實違逆了當時身邊捲起的一股股大潮。

違逆著做官的大潮、學術的大潮、出國的大潮“倒著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為一個人的肩膀摩擦著千萬人的肩膀,一個人的腳步妨礙了千萬人的腳步,總是讓人惱火、令人疑惑的。我只管在眾人的大呼小叫中謙卑躲讓、低頭趕路,終於,發覺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少。

怯生生地抬頭一看,只見長河落日,大漠荒荒。

這次獨行,與半山藏書樓時的情景已經大不一樣。

當年只是天下困頓,躲在一角猜測猜測黃帝的傳說,而現在,一種有關中華文化命運的責任,實實在在地壓到了自己肩頭。

我看到,中華文化突然出現了新的活力,但是,它能明白自己是誰嗎?它的明天會怎麼樣?

這麼一個大問題,突然變得急不可待。

在我之前的一百年前,中華文化瀕臨滅亡,也全然忘了自己是誰。有幾個中國知識分子站出來,讓它恢復了記憶。記憶一旦恢復,局面就全然改觀。

這幾個中國知識分子,不是透過中國文人所期盼的方式,例如創立學派、發表宏論等等,來做成事情的,而只是透過實物考證和現場踏勘,平平靜靜讓一兩個關鍵記憶慢慢恢復。

他們恢復的關鍵記憶,與夏商周有關。

夏商周!當年我離開半山藏書樓下山時,割捨不下的正是夏商周,現在繞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閃現得最多的是那幾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奇怪面影,他們幾乎成了我後來全部苦旅的最初動力。

因此,我要騰出一點篇幅,比較詳細地說一說他們。順便,也彌補了我擱置已久的夏商周。

十九世紀末,列強興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領土像盤,當一個盤子被一塊塊分裂,水怎麼還盛得住?但是,大家對於這個趨勢都束手無策。

人類很多古文明就是這樣中斷的,相比之下,中華文化的壽命已經夠長。

它有一萬個理由延續下去,卻又有一萬零一個理由終結在十九世紀,因此,這一個“世紀末”分量很重。

時間很緊,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年都危機頻傳,而且越來越兇險。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一八九九——

沒有輓歌,但似乎隱隱聽到了喪鐘。

一八九九,深秋。離二十世紀只隔著三陣風,一場雪。

十九世紀最後幾個月,北京城一片混亂。無能的朝廷、無知的農民、無狀的列強,打鬥在骯髒的街道和衚衕間。商店很少開業,居民很少出門,只有一些維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糧店和藥店,還會閃動幾個慌張的身影。據傳說,那天,宣武門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藥店接到過一張藥方,藥方上有一味藥叫“龍骨”,其實就是古代的龜甲和獸骨,上面間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這張藥方的病人,叫王懿榮。

王懿榮是個名人,當時京城頂級的古文字學者,金石學家。他還是一個科舉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書房行走,國子監祭酒,主持著皇家最高學府。他對古代彝器上的銘文作過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爾看到藥包裡沒有磨碎的“龍骨”上的古文字,立即產生敏感,不僅收購了這家中藥店裡的全部“龍骨”,而且囑人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