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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這就像把一塊生鐵燒紅,然後哧的一聲放進冷水裡邊;再從冷水裡抽出,又一次燒紅,接著還是哧的一聲……

時間不長,鐵的質量卻變了。

我對著老大爺輕輕地重複一下:好。

半個月前當唐山大地震把我從書海拔離時,我已經結束對於黃帝時代的研習,準備進入夏商周了。幾本有關商殷甲骨文的書,已取出放在一邊。但這半個月對神話傳說的重新認識,使我還想在黃帝和大禹之間再逗留一陣。

神話傳說告訴我,那個時代,實在是整個華夏文明發展史的“總序”。序言裡的字字句句,埋藏著太多值得反覆品咂的資訊,不能匆忙讀過。

下午回到半山藏書樓,我沒有去看那幾本已經放在一邊的甲骨文書籍,而是又把書庫總體上瀏覽一遍,猜想著何處還有我未曾發現的與黃帝有關的資料。

這不,三百多年前顧祖禹編的這部《 讀史方輿紀要 》,我還沒有認真拜讀。

翻閱不久就吃驚了。因為《 讀史方輿紀要 》提到了黃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過去沒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記,黃帝與炎帝發生慘烈戰爭的地方叫“阪泉之野”,這究竟在何處?有些學者認為,“阪泉之戰即涿鹿之戰”,這就把阪泉和涿鹿兩個地名合二為一了。也有學者認為雖是兩戰,但兩地相隔極近。那麼,具體的地點呢?一般說是今日河北省涿鹿縣東南。但是,《 讀史方輿紀要 》卻認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慶,那裡既有“阪山”,也有“阪泉”,離八達嶺不遠。

我想,這個問題還會繼續討論下去。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戰場靠近今天中國的首都。

那麼打得不可開交的黃帝和炎帝,會預料幾千年後腳下將出現人口的大聚會,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黃子孫”嗎?

如果略有預感,他們滿臉血汙的表情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炎黃子孫?”他們如果能夠預感到這個名詞,兩人烏黑的眼珠必然會閃出驚懼:“我們這對不共戴天的死敵,居然將永遠地聯名並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孫的供奉?”想到這裡,他們一定會後退幾步,不知所云,如泥塑木雕。

這種預感當然無法產生,由他們開始的同胞內鬥將延續長久。用同樣的膚色外貌喊叫著同樣的語言,然後流出同樣血緣的鮮血。

打鬥到最後誰都忘了誰是誰,層層疊疊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羅地網,纏得任何人都頭昏腦漲、手足無措。只有少數人能在關鍵時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驚。

記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時那批勇敢的鬥士釋出文告,宣佈幾千年封建王朝的最終結果,文告最動人的亮點是一個小小的細節,那就是最後所署的年份——

黃帝紀年四六○九年

什麼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個“黃帝紀年”!

其實,我們往往連眼下的事情都無法預感。我回到半山藏書樓不多久,就從兩個路過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難道,未被預報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種預報?不知道。

當天我就決定下山。山下一定會有不小的變化,也許我的家庭也會改變命運,那就暫時顧不得傳說時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時我停步回身,又靜靜地看了一回這座躲藏在斜陽草木間的半山藏書樓。這樓早已破舊得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等待坍塌。原以為這個夏天和秋天它一定會坍塌的,居然沒有。它還會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卻是文藪;看似全無,卻是大有。就在這無人注意的角落,就在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漢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這裡,完成了我的一個重要學歷。

下山。一路鳥聲。已經有不少泛黃的樹葉,輕輕地飄落在我的腳邊。

問卜殷墟

找回夏商周,花費了我很長的時間。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時,滿腦子還是“黃帝紀年”。只想在一個歷史的轉折點上關顧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後快速回到那個紀年。沒想到,山下的變化翻天覆地,我一時回不去了。

山下,災難已經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佈要向世界開放,而且立即在經濟上動了起來。但我覺得,這最終應該成為一個文化事件。因為如果不從精神價值上與世界對話,一切努力都可能成為鏡花水月。而且,到時候會是破碎的鏡,有毒的花,渾濁的水,昏暗的月。

懷著這種深深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