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嬌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天姿卓越,傑出世表。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鬱郁不自勝。家居月餘,因適鄰郡,謁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歲矣。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來,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未經妝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右。生熟視,目搖心蕩,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於室之東,去堂二十餘步。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於嬌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廡,雖時與嬌晤,未敢妄語相及。久之,察其動靜,言笑舉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狀,知其賦性特甚也。求所以導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低聲問曰:“爾何嘆也,將有思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辭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嬌正視,逡巡引去,生亦歸舍。自後時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嬌則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為嬌年幼不諳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開宴,申生預坐。酒半,妗起酌酒勸他甥,因及生,生辭。妗曰:“子量素洪,獨不能一開懷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復能飲。”妗未答,嬌參語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輟觴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君醉甚矣!”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嬌微笑曰:“此乃恩乎?”語未畢,妗因索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留意。
一夕,嬌獨坐於堂側惜花軒內,生偶至,見嬌憑闌無語。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還取筆,揮二絕以戲之曰:“亂惹祥煙倚粉牆,絳羅輕卷映朝陽。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闌人斷腸。”
“嬌姿質豔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深。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
嬌得詩,巡簷展誦未畢,忽聞妗語,嬌乃藏之袖間趨歸堂中。生悵恨,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於堂西之綠窗上。詩曰:“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玉簫吹盡霓裳調,誰識鶯聲與風聲。”
後二日,舅他出。嬌窺生不在,直入臥室,見西窗題句,躊躇玩味,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韻以寄意焉。詩曰:“春愁壓夢苦難醒,日迥風微漏正平。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於平常。然言語相挑,或對或否,乍暱乍違,莫測其意。
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鈿釵,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乃顧生曰:“月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鍾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於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嬌曰:“於我何獨無之?”生曰:“誠然,則佳句所謂‘壓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乎?”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妗問嬌寢未,嬌乃遁去。
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織女斜河,月白風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嬌於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生曰:“願以一半丐我書家信。”嬌令生分半,生舉手油汙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贈,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汙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