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滿足於“四海一家”,只要我們想象的盡頭還不能超越海洋,我們的國土就是個內閉的大陸,儘管每個人都無比自豪地誇耀著中華是多麼多麼的廣大。過去的千萬年裡,沙漠、高山、海洋、熱帶叢林、極北荒寒,其實暗暗地劃了個圈子,把在黃土地上繁衍起來的黃面板人圈在了裡面。
人的能力總是慢慢壯大的。當秦始皇的車隊拖著長長塵煙,開始他對天下的巡視時,當漢武帝麾師跨越長城反攻匈奴時,這片土地上的人類對於生存空間的探索已經接近了他們在後來兩千年間能達到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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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3)
正當觸控到這個冷兵器時代人力的最大極限時,英明的漢武帝在林林總總的奏摺對策中,選擇了董仲舒的大一統理論作為國策(或者,是這套理論再不能被壓抑而選擇了漢武),在他所控制的所有土地上重重敲下了“天命”的印戳,讓萬民把對完美圓滿的渴望和敬畏全部寄託在了他的這個天下上——
從此,“天下”這個概念從文化上落實到了長城內外大河上下,“天下”也就有了比較固定的疆域。就好像一朵花在它開得最燦爛時被折了下來,用定型劑給凝固了,永遠保持著最美麗的模樣。
大一統的文化正是起了定型劑的作用。
中國比其他帝國幸運的地方就是它有這麼一種牢固的定型劑,並且它的凝固性在帝國的身軀舒展到幾乎最大時開始發揮了作用。
國人好以鹿喻天下,稱爭奪天下為逐鹿中原。那麼,當這頭鹿長到了自然所允許它能長到的最大限度後出現在獵人眼前時,所有人就再不能滿足於那鹿的一條腿、一個頭,或是一段軀幹,從此他們要的就是這隻完完整整歡蹦亂跳的全鹿。
這個“天下”,從此成了絕對不可分割的聖土。
這種觀念世代傳承,人們變得不會去也不敢去思考,把天下打碎了各自過日子會不會活得舒坦一點。不要說割地賣國要受世人激烈的口誅筆伐遺臭萬年,就連實在活不下去,賣幾塊祖田,都被視為不孝子孫敗家子,一輩子抬不起頭。
每個稍有作為的政權,不管它能控制的地盤是多麼小得可憐,總是咬牙切齒磨刀霍霍,死死盯著那個永恆的“天下”。
即使有人胸無大志,想安安逸逸守著一方水土過與世無爭的小日子,野心勃勃的英雄也早就把他的小天地看成了捕殺的獵物。
儘管理論上,仁愛而迂腐的儒家有一個美好的夢想:只要修好內政,“德政大行”,四方蠻夷自然會心悅誠服地仿效直至加入你的國家,不用流血廝殺就可以達到真正的“天下太平”。這就是中國最富有和平統一特色的“王政”思想。“苟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慾以為君”(《孟子》),“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詩經》),這裡的“四海”、“天下”又成了虛擬的可以無限擴張的文化概念。在過去的幾千年,這套理論一直高高地懸在空中,受萬人景仰的同時也受盡了譏諷。也許在以後地球村建設過程中它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但千百年來我們聰明的君主們卻在心裡暗暗地發笑,他們心裡明白,天下是靠打打殺殺,在血與火中得來的,也一樣得靠血與火去守護。
一代代中國人正是在血與火中傳承著祖上留下來的“天下”。
中國的文化在為防止“天下”的崩析而精心設計了守護方案後,也嚴嚴地關緊了大門。“天下”之外的神秘國度,只出現在傳奇野史中激動一下有閒人的幻想;蠻荒小國的萬里來貢不過成了國力強盛的祥瑞——文化勢力未能充分滲透的“天下”之外,實在是成了可有可無、激發不了野心的雞肋。
於是世世代代的英雄,都在大門後、秦皇漢武搭建的戲臺上展開了爭奪主角的殊死搏殺。兩千多年來,誰也不會想去開啟大門,也從不想看看大門外面是不是已經變得平坦能走路了——當然,更不會有誰去拆了戲臺隔成一間間的宿舍。
直至大門被來自“天下”之外的氣勢洶洶的不速之客狠狠地撞開。
三國,正是在這個戲臺上上演的劇目中最熱鬧最好看的一出:它有那麼多勢均力敵的對手,有那麼多鉤心鬥角的詭計,有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變故,有那麼長一段時間可以讓人們體會走向統一的刺激和艱辛——
有那麼一個不像五胡十六國那麼雜無頭緒,又不像楚漢爭霸那麼直捷明瞭的,亂得恰好,亂得有頭緒,亂得存在多種可能性,亂得有緩衝,能供後人在想象中謀劃著自己的統一之路的三分天下。
“三”,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