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再也出不了聲,沉沉地倒了下去。一滴冰冷混濁的老淚緩緩滑落。
無論魏、蜀,還是吳,沒有一個是滿足於割據一方的。
他們從來就沒認為,三分將會是天下的定勢——他們看來,裂土分疆不過是積蓄力量準備下一場角逐的暫時格局。
每個人心目中的天下,都是那完完全全、勢力直至四極八荒的華夏大地。
這也不僅是三國時人們的認識,自秦始皇混同六國後,朝朝代代,都是理所當然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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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2)
與六百來年後吞併西歐大陸的查理曼帝國相比,更廣袤的面積,更多樣的地勢,中華大地存在更多分裂的理由:黃河、長江、蜀山,一道道天險,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國界。
公元843年,僅一紙凡爾登條約,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就輕輕鬆鬆瓜分了遠遠不及秦漢王朝遼闊的查理曼帝國,從而奠定了當今法、德、意三國的地基——此後再沒有真正恢復過當年的疆域。
歷史上一個個更大的帝國更是走馬燈似的在地球上咆哮而過,身後卻只留下殘陽裡不可收拾的滿地廢墟供後人唏噓憑弔。廢墟上長出的大大小小的國家,如雨後蘑菇般一茬茬壯大衰老滅亡,一茬茬如水母般變幻著自己的身軀。
只有中國,歷經幾千年風雨坎坷之後,直至今日,依然以秦漢時的雄姿屹立在太平洋西岸。
很多人都在思考著中國幾千年來為什麼能避開那分崩離析的宿命,像它之前的、同時的、之後的各個大帝國那樣。
儘管可以從自然環境上找原因:大面積的河患,此起彼伏的災荒,逼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得不團結起來整體統籌,以對付不能區域性解決的天災。
可總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
讀到了三國,這個國人最熟悉,連鄉間老嫗都能說個子醜寅卯的時代。
三國曆史知識的普及,當然是因為羅貫中膾炙人口的演義流通的結果。關羽、趙雲、呂布、許褚、曹操、孔明、周瑜……一個個英雄、一條條好漢、一位位智者,都好像觸手可及,活生生地站在身邊。三國最吸引人的就是能讓人熱血澎湃,而熱血澎湃的原因正是英雄們揚刀躍馬的豪邁。
可很多人沒接下去想,三國所有豪傑的努力,都是為了同一個結局。
青龍偃月刀、方天畫戟、丈八蛇矛、青虹劍、孔明弩……寒光閃閃的鋒刃,金鐵交鳴,其實全指著同一個方向。赤兔、的盧、絕影、驚帆、紫騂……一匹匹駿馬奮鬣長嘶蹄聲震天,都在同一條煙塵滾滾的大路上馳騁,這路上也同樣走著慢吞吞吱吱咯咯的木牛流馬。連環計、苦肉計、空城計、反間計……每條計策謀算的都是同一個結果。
黑臉、白臉、紅臉、黃臉、花臉……每張臉上都寫著兩個同樣的大字:統一。
正是這種自覺不自覺的渴望天下統一的情結,牢牢地把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摶在一起,不可分離。
因為這種情結早已深深刻入我們內心深處,永不磨滅。
這種情結的源頭,正是我們偉大的文化。
中國文化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時時刻刻考慮的是全域性、整體、完滿。
幾乎每派哲人都力圖說明有一個終極的最高本質在涵蓋包容著天地萬物,他們認為天地萬物原本就是一個渾然整體。像“道”、“陰陽”、“太極”、“無極”這些東方特有的詞彙所要解釋的就是這個概念。
最直接的乾脆說:“一”。
這個“一”在世界上的作用是極其重要的:儒家說道可以“一以貫之”;道家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法家說“一法令,聖人執一”。基於這個觀念,中國人開口閉口總愛提“天下”,終極目標也是“平天下”,包括的範圍是:“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中庸》)——只要人力所通的地方,都在“天下”範圍之內。只要是“天下”,就得一統。普天之下車同軌、書同文、人同君就是一統的具體措施,也是奮鬥的目標。
這種思想隨著人類的成長,使上古的無數個氏族慢慢走向融合:“古有萬國”(《荀子·富國》),“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史記》),到戰國時,已經只剩下十來個國家了。
正是這套理論與秦皇漢武的雄心鐵腕結合起來,在開疆拓土過程中,恰到好處地把強權與文化所能影響的極限,和我國地理條件所能允許的發展極限重合起來,從而鑄成了這一個“天下”。
只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