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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館可供閱讀。她回憶說,她讀的第一本書是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頓大轉移》,然後又讀了《解甲歸田》、《美國悲劇》,還有沃爾夫的《時光與河流》。最後這本書的波蘭譯文很拙劣,以至於她不得不打破在集中營中立下的一生不看德語書的誓言,到公共圖書館借了一本德語譯本來看。或許是因為這個譯本的譯文生動流暢,也或許是因為沃爾夫傷感而又樂觀的抒情文風,所以儘管蘇菲那時對美國只有粗略的印象,只有一個異鄉人對這個廣袤而繁華的國家的一丁點了解,這本書仍讓她激動不已,以至整個冬天和春天都在讀它。事實上,沃爾夫完全抓住了她的心。她決定再讀讀他的《看看家鄉吧,安琪兒》的英文版本,不過很快便放棄了,因為她發覺這對她太難。對一個初學者來說,英語確實很難,那些異體性、綴字法等等都不那麼明顯,而蘇菲的讀寫能力也明顯不及她那迷人動聽的口頭表達能力。

蘇菲在美國的全部經歷僅限於紐約,而且大部分是在布魯克林。不久,她開始熱愛這座城市,與此同時也被它嚇壞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只知道兩座城市:小巧寧靜、充滿宗教氣氛的克拉科夫,以及轟炸後斷壁殘垣、狼籍一片的華沙。她的出生地那些古老房屋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大街小巷,都已成為她無法追憶的往事。而克拉科夫與布魯克林的日子常常攪和在一起,使她幾乎難以保持清醒。她說,在耶塔公寓最初的幾個早晨,她醒來時看見自己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四周是陌生、奇怪的粉紅色。她迷迷糊糊地聽到從街上傳來的隱約的嘈雜聲,很久都不能想起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以至於長時間處於昏昏然的恍惚之中,就像童話中一個歡樂的小姑娘,一覺醒來便已來到一個全新的一無所知的王國。這時候,她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種既喜又悲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便一再對自己說:卓婭,你現在不在克拉科夫,你現在是在美國。然後起來,重又面對烏煙瘴氣的地鐵,布蘭克斯托克的那些病人,以及布魯克林那綠色的美景;面對溫馨的,富裕的,汙穢的等等一切不可思議的東西。

耶塔公寓離希望公園很近,那兒成了蘇菲的一個避難所。對一個孤獨、美麗的金髮女郎來說,那是個散步、沉思的安全去處。陽光穿過樹林灑在小徑上,斑斑點點,到處花粉飛揚,巨大的洋槐和榆樹巍巍聳立在起伏的草地上,似乎已準備好為瓦都或弗拉岡德的野餐圖提供蔭涼。在空餘時間或是週末,蘇菲總是長時間地流連於此。她帶著美味可口的午餐,舒服地呆在這些樹下。她後來向我承認說,因為過於敏感害羞,她十分克制自己的食慾。一到這座城市,她像從鉸鏈上被解脫下來,可以大吃特吃了。但她知道,她必須培養謹慎進食的習慣。在難民營時,從瑞典紅十字會來的負責照料她的醫生說,她患了嚴重的營養不良,這對她的新陳代謝將長時間有或多或少的損傷。他提醒她必須謹防飲食過量,尤其不要吃太多的脂肪,不管它的誘惑力有多大。但對她來說,飲食變成了一場愉快的遊戲。在一次午飯時間,她走進弗蘭特布西一家琳琅滿目的熟食店,為希望公園的野餐買點食物。整個採購過程讓她感到一種肉體上的痛苦。有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品種繁多,應有盡有。她在那香氣四溢的麵包酸味中屏住呼吸,眼睛像掃描器似的熱切地看著那些食品,煞費苦心地慢慢挑選著:一個醃雞蛋,一根義大利臘腸,半塊裸麥粗麵包,上面澆滿面漿,烤得焦黃油亮,格外香甜;鮮肉臘腸,燻肝香腸,一些沙丁魚,熱五香菸燻牛肉,燻鮭魚,再來一個酥餅……她抓著棕色紙袋,腦子裡一下冒出警告聲:“記住伯格斯特羅姆醫生的話,不要暴飲暴食。”然後她總是慢慢地走向公園的幽深處,或是來到湖畔僻靜的草地上,在那兒大口嚼著,仔細品味著各種美味,不時被一種新發現的美味所吸引;同時把《朗伯尼根三部曲》翻到第350頁。

她摸索著往前走,確確實實體驗到再生的感覺,但常常像一個新生嬰兒一樣感到無助。她笨手笨腳,像截癱病人重新使用他們的四肢那樣笨拙。一些小事——很小很小的事,都會難住她。她甚至忘了怎樣把別人給她的那件夾克衫的拉鍊拉到一起。她為自己的笨拙而吃驚。有一次,她想從一個普通的塑膠管裡擠出一點面霜,卻一不小心擠出一大堆來,弄得到處都是,還糊在了她的新衣服上。她差點就要哭出來了。偶爾她的骨頭還會痛,主要是踝關節,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地有些不穩。這似乎與她的疲乏有關。她常覺得睏倦乏力,心裡恨不得快點把它們趕跑。但只要呆在陽光下,她就會覺得舒適安全,遠離了黑暗的深淵。她差點就被黑暗吞蝕掉。嚴格算起來,到集中營解放時,她在裡面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