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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部分

高了興,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賃一領席,在柳萌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設若他是帶著小順子,小順子就必撈回幾條金絲荷葉與燈籠水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爺爺給他買兩條小金魚兒。

小順子與妞子的福氣,在夏天,幾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們可以光著腳不穿襪,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褲就夠了。第二,實在沒有別的好耍了,他們還有門外的兩株大槐樹。揀來槐花,他們可以要求祖母給編兩個小花籃。把槐蟲玩膩了,還可以在樹根和牆角搜尋槐蟲變的“金剛”;金剛的頭會轉,一問它哪是東,或哪是西,它就不聲不響的轉一轉頭!第三,夏天的飯食也許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廚房裡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時候偷取一根的呀。況且,瓜果梨桃是不斷的有人給買來,小順兒宣告過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幹!”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門外還有吆喝:“牛筋來豌豆,豆兒來幹又香”的嗎?那是多麼興奮的事呀,小順兒頭上蓋著破油布,光著腳,踩著水,到門口去買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賣豌豆的小兒,戴著斗笠,褲角捲到腿根兒上,捧著笸籮。豌豆是用小酒盅兒量的,一個錢一小酒盅兒。買回來,坐在床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兒一定沒有他的那麼香美,因為妞子沒去冒險到門外去買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飛,天上還有七色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這一夏天只有暑熱,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處。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靜,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小順兒的媽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他的回答老是“這年月,還有心聽閒書去?”

天佑太太雖然身體好了一點,可是無事可作。曬菠菜嗎?連每天吃的菠菜還買不到呢,還買大批的曬起來?城門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門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水,一會兒就爛完。於是,關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漲一次價錢,弄得青菜比肉還貴!她覺得過這樣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遠處想了,過年的時候要吃乾菜餡的餃子?到過年的時候再說吧!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裡去,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懶得起床了。小順兒連門外也不敢獨自去耍了。那裡還有那兩株老槐,“金剛”也還在牆角等著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號搬來了兩家日本人,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青年婦人,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自從他們一搬來,首先感到壓迫的是白巡長。冠曉荷儼然自居為太上巡長,他命令白巡長打掃衚衕,通知鄰居們不要教小孩子們在槐樹下拉屎撒尿,告訴他槐樹上須安一盞路燈,囑咐他轉告倒水的“三哥”,無論天怎麼旱,井裡怎麼沒水,也得供給夠了一號用的——“告訴你,巡長,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別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號的!”

衚衕中別的人,雖然沒有受這樣多的直接壓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脅。北平人,因為北平作過幾百年的國都,是不會排外的。小羊圈的人決不會歧視一家英國人或土耳其人。可是,對這兩家日本人,他們感到心中不安;他們知道這兩家人是先滅了北平而後搬來的。他們必須承認他們的鄰居也就是他們的征服者!他們多少聽說過日本人怎樣滅了朝鮮,怎樣奪去臺灣,和怎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人。現在,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的人到了他們的面前!況且,小羊圈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衚衕;這裡都來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確是要全屬於日本人的了!他們直覺的感到,這兩家子不僅是鄰居,而也必是偵探!看一眼一號,他們彷彿是看見了一顆大的延時性的爆炸彈!

一號的兩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小商人。他們每天一清早必定帶著兩個孩子——都只穿著一件極小的褲衩兒——在槐樹下練早操。早操的號令是廣播出來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這時候操練身體。

七點鐘左右,那兩個孩子,揹著書包,象箭頭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們的腿中拚命往電車上擠。他們不象是上車,而象兩個木橛硬往車裡釘。無論車上與車下有多少人,他們必須擠上去。他倆下學以後,便佔據住了小羊圈的“葫蘆胸”:他們賽跑,他們爬樹,他們在地上滾,他們相打——打得有時候頭破血出。他們想怎麼玩耍便怎麼玩耍,好象他們生下來就是這一塊槐蔭的主人。他們願意爬哪一家的牆,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們便馬上去作,一點也不遲疑。他們家中的婦人永遠向他們微笑,彷彿他們兩個是一對小的上帝。就是在他們倆打得頭破血出的時候,她們也只極客氣的出來給他們撫摸傷痛,而不敢斥責他們。他們倆是日本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