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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部分

在最熱的時節,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時節。果子以外還有瓜呀!西瓜有多種,香瓜也有多種。西瓜雖美,可是論香味便不能不輸給香瓜一步。況且,香瓜的分類好似有意的“爭取民眾”——那銀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適於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綠皮金黃瓤子的“三白”與“哈蟆酥”就適於少壯的人們試一試嘴勁,而“老頭兒樂”,顧名思義,是使沒牙的老人們也不至向隅的。

在端陽節,有錢的人便可以嚐到湯山的嫩藕了。趕到遲一點鮮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錢的,也可以嚐到“冰碗”了——一大碗冰,上面覆著張嫩荷葉,葉上託著鮮菱角,鮮核桃,鮮杏仁,鮮藕,與香瓜組成的香,鮮,清,冷的,酒菜兒。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們,不是還可以買些菱角與雞頭米,嘗一嘗“鮮”嗎?

假若仙人們只吃一點鮮果,而不動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應當是北平啊!

天氣是熱的,可是一早一晚相當的涼爽,還可以作事。會享受的人,屋裡放上冰箱,院內搭起涼棚,他就會不受到暑氣的侵襲。假若不願在家,他可以到北海的蓮塘裡去划船,或在太廟與中山公園的老柏樹下品茗或擺棋。“通俗”一點的,什剎海畔藉著柳樹支起的涼棚內,也可以爽適的吃半天茶,咂幾塊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寶荷葉粥。願意灑脫一點的,可以拿上釣竿,到積水灘或高亮橋的西邊,在河邊的古柳下,作半日的垂釣。好熱鬧的,聽戲是好時候,天越熱,戲越好,名角兒們都唱雙出。夜戲散臺差不多已是深夜,涼風兒,從那槐花與荷塘吹過來的涼風兒,會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戲園受四五點鐘的悶氣並不冤枉,於是便哼著《四郎探母》什麼的高高興興的走回家去。天氣是熱的,而人們可以躲開它!在家裡,在公園裡,在城外,都可以躲開它。假若願遠走幾步,還可以到西山臥佛寺,碧雲寺,與靜宜園去住幾天啊。就是在這小山上,人們碰運氣還可以在野茶館或小飯鋪裡遇上一位御廚,給作兩樣皇上喜歡吃的菜或點心。

就是在祁家,雖然沒有天棚與冰箱,沒有冰碗兒與八寶荷葉粥,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愛。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便可以看見他的藍的,白的,紅的,與抓破臉的牽牛花,帶著露水,向上仰著有蕊的喇叭口兒,好象要唱一首榮耀創造者的歌似的。他的倭瓜花上也許落著個紅的蜻蜓。他沒有上公園與北海的習慣,但是睡過午覺,他可以慢慢的走到護國寺。那裡的天王殿上,在沒有廟會的日子,有評講《施公案》或《三俠五義》的;老人可以泡一壺茶,聽幾回書。那裡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風,可以教老人避暑。等到太陽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來,給小順兒和妞子帶回一兩塊豌豆黃或兩三個香瓜。小順兒和妞子總是在大槐樹下,一面揀槐花,一面等候太爺爺和太爺爺手裡的吃食。老人進了門,西牆下已有了蔭涼,便搬個小凳坐在棗樹下,吸著小順兒的媽給作好的綠豆湯。晚飯就在西牆兒的蔭涼裡吃。菜也許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蔥兒醃王瓜,可是老人永遠不挑剔。他是苦裡出身,覺得豆腐與王瓜是正合他的身分的。飯後,老人休息一會兒,就拿起瓦罐和噴壺,去澆他的花草。作完這項工作,天還沒有黑,他便坐在屋簷下和小順子們看飛得很低的蝙蝠,或講一兩個並沒有什麼趣味,而且是講過不知多少遍數的故事。這樣,便結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氣喘得總好一些,能夠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費力的事。當吃餃子的時候,她端坐在炕頭上,幫著包;她包的很細緻嚴密,餃子的邊緣上必定捏上花兒。她也幫著曬菠菜,茄子皮,曬乾藏起去,備作年下作餃子餡兒用。吃倭瓜與西瓜的時候,她必把瓜子兒曬在窗臺上,等到雨天買不到糖兒豆兒的,好給孩子們炒一些,佔住他們的嘴。這些小的操作使她暫時忘了死亡的威脅。有時候親友來到,看到她正在作事,就必定過分的稱讚她幾句,而她也就懶懶的回答:“唉,我又活啦!可是,誰知道冬天怎樣呢!”

就是小順兒的媽,雖然在炎熱的三伏天,也還得給大家作飯,洗衣服,可也能抽出一點點工夫,享受一點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閒情逸致。她可以在門口買兩朵晚香玉,插在頭上,給她自己放著香味;或找一點指甲草,用白礬搗爛,拉著妞子的小手,給她染紅指甲。

瑞宣沒有嗜好,不喜歡熱鬧,一個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清”福,他可以借一本書,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出北海後門,順便到什剎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只在極渴的時候,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有時候,他